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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撩人 第39節

    枕上輾轉,一瞥眼,隔著杳杳茫茫的青紗帳,十歲的花綢恍惚就站在書案前, 穿著湖綠短褙, 耐心地躬著身, 言語溫柔得似一縷湖光, “對了,就是這樣, 先懸著腕, 然后我念, 你寫。”

    旋即, 她站直腰,露出長燈與奚桓圓圓的小臉,提著筆,滿眼無墨, 滿眼是她,“您只管念,我寫得出來。”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青燈一晃,又是十六歲的花綢,月眉凝愁,杏目點水,手心里輕輕拍著戒尺,湘裙款動,甜香繞書案,“大道之行也,背來。”

    奚桓豁著一顆牙,在案后搖頭晃腦,“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一轉眼,是千秋萬代的花綢,是無所不在的花綢,走過這間屋子的每一寸,彌留下殘缺的暗香與余溫,將奚桓囚困。

    他睜著茫然的眼,那些點點滴滴的記憶化成千萬斤的枷鎖,撳著他往地底下沉,好似永世不得翻身。銅壺滴答滴答細數著過往無憑無據的親密片段,她的手與她的眼,一頁一頁,就翻過了一夜,到了下一天。

    大清早,北果奉命去看榜,一個時辰便策馬而歸,府門口急匆匆仍了韁繩,連蹦帶跳地奔園中,滿園愁綠殘紅搖葉飐枝,都像是風中的喝彩,傳蕩這激動人心的消息。

    北果三兩步跨上廊,氣兒還沒喘勻,卻被連翹攔在外間,“低聲些,爺還在睡。”

    “這時辰還在睡?”

    “可不是?這些時也不知是怎么了,整日都沒精神,飯也不好生吃,吃飯必吃酒,吃醉了就睡個沒完,人叫他,他也不講話,虧得老爺沒功夫過問,否則要叫滿府里都急起來才罷。”

    北果眉梢上掛著喜慶,夠著腦袋往屏風門里窺一眼,“我知道是為什么,姑媽要出嫁了,咱們爺舍不得,心里難受。嗨,也難怪嘛,姑媽帶他這樣大,跟親娘似的,兀突突忽然要離家,換誰也受不了。”

    “姑媽……”連翹口里琢磨著這兩個字,似懂非懂間,嘆息一聲,“姑媽也不知是怎的,我使人去請她來瞧瞧爺,她總推忙,借故不來。有什么可忙呢?就是婚事也有姑奶奶cao持、下人們奔波,她卻不肯來。”

    “我也不曉得,興許真忙吧。”北果拉拉她的袖口,不大往心上去,笑嘻嘻地放低聲,“好jiejie,你父親的案子有信兒了沒有?”

    問到此節,連翹眉梢掛喜,笑起來,“大約能成了,都察院那邊已經復查出了結果,就等著整理卷宗呈報內閣,內閣批了,我爹就能回來。”

    “恭喜jiejie,往后就不做丫頭了,仍回家做小姐。只是jiejie到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些人啊。”

    “鬼頭,哪里忘得了?來這樣久,還多虧你們照拂著。”

    竊竊低語一陣,倏見奚桓披著件氅衣出來,背有些微佝僂,不知幾夜,臉上冒出一層青碴,從鬢角連接下巴,為硬挺的眉眼平添了一絲年紀不當的滄桑。他攏攏氅衣,走到榻上,格外鎮定,“甲榜第幾?”

    “哎喲我的爺,第幾?”北果提著衣擺走到身前,一張笑呵呵的臉湊到他眼皮子底下,目光迸出大喜之色,“第一!解元!外頭都炸了窩了,余mama現在下頭設案,領著jiejie們謝神還愿呢,還說過幾日要往玄妙觀去燒香!”

    連翹亦急步走過來,笑顏如春,“真的?你沒瞧錯吧?喲,瞧我這嘴,自然錯不了,咱們爺天資聰慧,只是往日不用心的緣故,若肯稍稍用心,必定高中!”

    “jiejie這話懂道理!”北果五臟回喜,險些跳得八丈高,“我挨個在榜上找咱們爺的名字,瞧見了不放心,又連問了好幾位看榜的相公,可不是就是咱們爺?那榜上,再沒一個同名的了!”

    這里還沒樂玩,又見門里爭相涌進來一班花紅柳綠的婆子丫頭,個個兒擠破腦袋地跪在奚桓跟前磕頭,滿口里高呼,“爺大喜!恭祝爺登科奪魁!”

    “爺天賜慧根,不過用幾日功,就甩外頭那些相公官人好一大截!”

    “爺這回奪魁,保不齊來年春天連中三元呢!”

    采薇雀兒似地跳出來,將眾人一脧,“呸呸呸、什么保不齊,是一準兒的事!”

    “是是是、一準兒連中三元!”

    唱喏得歡天喜地里,獨奚桓面色淡淡,攏著衣裳又往臥房里去,“采薇,給眾人放賞,再差人去戶部告訴老爺一聲,也算我敬了孝了。”

    人影鉆進去就再沒了聲,眾人面面相覷一陣,不知所然。采薇暗忖片刻,驅散眾人,拽著連翹到廊下坐,歪著腦袋朝臥房窗戶上窺一眼,“姑媽還沒來瞧過?”

    “沒有。”連翹擺擺頭,抿唇悵然,“姑媽素日是最心疼爺的,這回卻不肯來,不知兩個是鬧了什么脾氣。”

    麗日秋風底,乍暖還冷清,奚桓苦苦在等,癱在床上,看窗臺花蔭移影,陽光曬在半邊枕,亦罩著他半張臉,那些冒頭的胡須像一片蒼苔,在半陽半陰、濕漉漉的空氣里瘋狂生長。這其間,愁煞眉眼,殃及心肺,一天等過一天,一場夢總是渾渾噩噩的不醒,終歸受損病腸。

    請了太醫來瞧,說是天氣驟冷,傷了風,沒大的妨礙,丫頭們煎藥侍奉,吃過幾日,仍不見好,只是沒日沒夜的咳嗽。太醫又講大約是不好生吃飯的緣故,萬藥難抵食,還該吃飯。

    可奚桓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丫頭們勸不住,只好由采薇去蓮花顛請花綢。

    彼時花綢正與奚緞云核對嫁妝單子,好些都是奚甯使人添補。一些金銀頭面、百匹料子、各色寶石首飾、并七八個婆子十來個丫頭、另有兩處田莊在近郊區,一年所收糧食上百石。

    這廂剛見過陪嫁的丫頭婆子下去,花綢便捧著田契坐在榻上與奚緞云嘆息,“娘,一些料子也就罷了,田地咱們哪里能收得?大哥哥為人是好,可咱們也不該吃著占著還拿著,這樣是落到別人耳朵里,還不知怎么說呢。”

    “我何嘗不是這樣講?”奚緞云呷一口茶,使紅藕上了兩甌點心,細剝著胡桃皮,“我也這樣講,可你大哥哥人卻固執,只說他使不著這些、桓兒也使不著,怕你到人家家里被人瞧不起,一定要添上,我也拿他沒法子。”

    她輕笑著,臉上有淡淡的光彩照人。花綢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可以溫柔、軟弱、堅韌,唯獨不像現在,眉目里蕩漾著細微的漣漪,波動著一個小女人的幸福。

    花綢不知道是哪個步驟出了差錯,但她很喜歡這模樣,于是不再爭,折了田契交與椿娘收著,“大哥哥一片好心,回頭少不得我親自去拜謝他。”

    二人正說話,倏見采薇進來。花綢見她一臉愁苦,心里猜出幾分,拽著往東廂里說話,“桓兒的病還沒好?”

    “哪里好啊!”采薇一屁股落在榻上,顫得金步搖緊促發響,與她唼唼的聲音相和,“飯也不吃,成日不是看書就是伏在案上寫字,再不就是床上睡覺。與他說笑,他就聽著,往日還與我們打趣幾句,這些日就跟個活死人似的!中了解元,原該高興的,這樣子,瞧著倒比那些落榜的還灰心!”

    花綢聽了半晌,心如亂麻,千絲萬縷理不清,一只手將絹子攥得發皺,“太醫怎么說的?藥可吃了?”

    “藥倒是吃著,只是不見好,太醫說他是心郁成疾,怪了,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逍遙來?老爺也不曾緊管了他,家里要什么沒有?他有什么可不得志的呢?”

    說著,采薇將兩個眼轉來,握著花綢擱在炕桌上的手,“姑媽,我就為這樁難來,您是最疼他的,小時候他不肯吃飯,還是您去哄他他才肯聽。如今知道您忙著出嫁的事,原不該煩您,可您好歹抽個空兒去勸勸,他肯聽您的也未可知。”

    花綢垂了下頜,風霜壓在肩,沉得有些抬不起來。她是想去看他的,夜里翻來覆去,柔腸轉了千里,只往他的方向鋪平。可她又怕,若去了,他徒增希望,又失望,還不如不去。

    決心正難定,見椿娘端茶進來,“去瞧瞧吧,倘或病壞了,還不心疼?”

    于是,在奚桓終日沉默的期盼里,花綢終于肯來,穿著茶色三多紋掩襟,鵝黃素面百迭裙,風吹過裙萬千的褶皺,倏隱倏露一點愁心,幾如一片秋葉,風凄凄刮落在他的書案前。

    奚桓一抬眼,就從心肺里潑倒了一壺成年苦茶,鼻腔眼眶都在澀澀發緊。他披著件黑色鶴氅,靠到椅背上笑,恍若仙風瘦骨,羽化升仙,一派逍遙意,“你舍得來了?”

    花綢從夢里立到他眼前,見他病色滲體,瘦了些,皮膚慘白,胡茬像荒草,侵占了他原本神采奕奕的臉,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座曾經無比輝煌過的殿宇荒廢經年,崇閎而破敗。

    她嘆口氣,輕如煙云,“聽說桓兒病了?是哪里不爽快,聽大夫的話好好吃藥了嗎?”

    一開口,還如從前,像個長輩周到關心,一段偷來的光陰好像見不得人,被她輕言淡語藏起來,了無蹤跡。那些背著人親密大約是奚桓在帳里偷偷摸摸做的夢,他們未曾親吻過,也未曾,在旖旎的夜里,分享過懵懂的歡情。他有些不敢確定了。

    他鼻稍一動,哼出個苦澀嘲諷的笑,“不妨事,沒幾日就能好,難為姑媽想著,還肯百忙中抽出個空來瞧我。”

    花綢看看他,湘裙曼動,走到榻上去,“桓兒,過來,我們好好兒說說話。”

    倘或那天的一番話帶著負氣的成分,那么今天,奚桓從她眼中看到了心平氣和的決絕。他不敢動,可又想近近地看著她,只好拖著步子捱過去,臉上還掛著滿不在乎的笑意,“你那天說了一堆話,我早聽明白了,還說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說,我懂的。”

    他歪著臉笑,露出一顆尖牙,把自己裝點得從容不羈,好像半點不在意,“我保準兒不同一個人說起咱們的事兒,不告訴一個人,我們親過、摸過、在你的床上。”

    在花綢如水靜怡的目光中,他頑劣地笑著,笑著,倏地把手伸到炕幾上去抓她,一霎臉色巨變,所有的倔強與玩笑都在他眼里崩塌。

    他像小時候,急得直搓她的手,“我哪里做錯了?你說。我是有些孩子氣,可我馬上就能長大了,我或許沒經歷,可你稍等一等,我入仕為官,就能沉穩老練了,你給我點時間,別急著嫁給他,別嫁給他……”

    說到最后,是泣不成聲的呢喃了,與窗外時聞的啼鶯,唱出千聲怨,往事幽夢斷。

    花綢睇著他,他寬闊的肩骨里,一個腦袋低埋著,顯得佝僂且脆弱。她忽然心酸難捱,肩一顫,哭出了聲,抽回手,手背在臉上狠狠蹭著,可眼淚是寒秋里的亂紅,飛連不絕,打濕了她整只手。

    對哭了半晌,她由袖中摸了絹子把淚珠兒蘸干,吸吸鼻翼,濕漉漉的臉對他,“傻桓兒,哪有這么過不去?過一陣子,你也定了親,入了仕,步步高升,風生水起,日子過得熱熱鬧鬧的,到時候,你還記得姑媽是誰?回想起來,也不過是個鄉下不識好歹的野丫頭,又愛訓你,又愛嘮叨,長得也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哪里好?”

    奚桓蜷著指節收回手,慢慢歪在榻上睨她,下巴細碎地發抖,眼淚流著流著,他抬手胡亂抹一把臉,就笑了。

    她不知道,也不理解她對他有多重要,她是他幼年的依靠,成年的目標,是他對母親、妻子、對天下女人的向往,更是春花秋葉,風情月恨極至且濃烈的一場想象。她也不知道,因為有她,他的日子像鍍了金,每時每刻都璀璨生輝。

    “我們桓兒是天之驕子,”花綢在對面持續笑著,唇角是一柄銀打的鉤子,剜腸剮肚,“家世好、人品也好,還愁娶不著一位女天仙?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滿京城的貴女,誰家說不下來?會詩書的、能丹青的、花容月貌,門當戶對,不知道比姑媽強多少倍,就是姑媽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呢……”

    在她替他暢想的未來里,奚桓的夢卻在一點點崩潰,先前的歡聲蜜語,竊竊私情,都成脫落的老墻皮,斑駁中解體。

    似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飛礫揚土的廢墟里,像她所說,等著時光把她遺忘。

    于是那天起,他就開始等著,等過九月,驟轉十月,京城落了頭一場雪,東風乍惡,黃昏不醒,夜越來越漫長,繁華世間成了冷冰冰的琉璃白世界。

    奚桓的病卻還是不見起色,從一個好端端逍遙散人熬成了位多病公子,成宿成宿地咳嗽,到某日,咳出一口帶血的痰來,濺得院子里好一陣雞飛狗跳。

    那余mama,坐在床前淌眼抹淚,哭得丟了魂一般,“我奶你這樣大,雖平日里常求著你用心讀書,往后為官作宰。可到底不指望你什么,只盼著你康健平安,你卻做出這么個病來,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我的老天爺!”

    連翹半躺在床里側,半個身子與奚桓蓋在一張褥子里,垂眼望奚桓,仍閉著眼昏昏發睡。

    她伸出個指頭來唇邊比一比,“mama不要哭,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聽外頭mama們說,爺們兒長大,總要病一場的,熬過就好了,往后就平平安安了。您這會兒在這里哭,叫外頭聽見,豈不要議論起來?”

    外有秋蘅采薇進來,采薇踩了鞋子,也爬進床里側,嘻嘻笑,“我外頭進來,身上冷冰冰的,倒帶了涼氣進褥子里,連翹,我先在你邊上捂捂。”

    連翹牽了被子讓她進來,小心扭頭窺奚桓一眼,“jiejie動靜小些,真給他吵醒了。”

    “爺沒日沒夜的昏睡,又沒日沒夜的咳,我聽見比前幾天還咳得兇些,別是凍的吧?偏那鬼太醫,又不叫點炭。”

    說到此節,秋蘅拿了兩個湯婆子來,一人給一個,“擱在被子里捂著。咱們用的炭雖沒煙,可細嗅,卻還有淡淡的味兒,太醫不讓點,自然是怕爺嗅著味兒愈發咳嗽。只恨那蓮花顛,爺病得這樣,不見她再來瞧,虧得爺往日當她親娘似孝順著!”

    采薇雖不明內因,卻瞧兩人似有結不開的結橫在中間,又知秋蘅自來不愛姑媽,不搭茬,倒把連翹搡一搡,“噯,真是苦了你,不日就要回家做大小姐的人,眼下卻在這里替爺們兒捂被窩。只怕往后你的清白名聲沒了,不好嫁人。”

    “這有什么要緊?”連翹反過來寬慰她,“想我當初在南京,險些沒了命,虧得姑媽買我到這里,好吃好穿待著。就是那時候請瞎子打卦,知道家中能平反我也要來的,未必名聲比性命還要緊?等我父親到了京,衙門歸還了家中的屋舍,闔家團聚了,我還要使父親來謝過呢。”

    正說話,床架子猛地顛起來,奚桓睡夢中撕心裂肺地一陣咳嗽,像是要把兩片肺從嗓子里咳出來一般,人卻未醒,翻個身,對著帳子又半夢半醒地昏睡過去。眾人見了,又心疼又沒法子,只是大家一齊熬著罷了。

    卻趕上這日奚甯歸家,換了衣裳走到奚桓屋里來探望,撲了撲滿身飛雪,踅入臥房,看見奚桓分明睡著,卻眉蹙春山,顛著骨頭一陣咳嗽。

    咳得他心也發緊,眉也發緊,出了外間使丫頭來問話,“藥按點兒吃了嗎?”

    “藥也吃了好些日子了。”秋蘅跟前端上熱茶,又愁又嘆,“別的也罷,就是咳嗽不住,太醫只說大約是天冷了叫炭味兒給熏的,臥房里也不敢點炭,只叫丫頭們在被子里暖著。”

    “飯可好生吃了?”

    那余mama在旁淌眼抹淚哭起來,“說的就是這個不好,什么端給他,他就吃兩口就不吃了,若是好生吃飯,這病自然就好了,偏生不聽話,隨你如何勸!”

    恰逢午飯提進來,一樣冬筍、一樣銀苗豆芽菜、一樣餡餅、一樣酥油熱牛奶。奚甯想起大喬來,心里又憐又嘆,少不得親自端進去,使丫頭掛了帳子,在床前安放了小幾,輕聲喊他:“桓兒,醒了,爹來瞧你。”

    奚桓枕上睜眼,望見奚甯笑里帶憂,招手使丫頭將其攙扶起來靠著,“怎么了這是,考了個解元還不高興?爹心里可是十分高興,只是你是男子漢,怕你張狂,不好夸你,你卻跟爹計較起來。爹高興呢,潘鳳的兒子潘興,剛被國子監設題重考,八股文作得一團糟糕!好些個大人家的孩子這回也參加了鄉試,獨我的兒子奪得魁首,爹怎么能不高興?”

    說著端起酥油牛奶遞給他,“爹常年在朝中忙,沒多功夫過問你,你倒讓爹cao心起來。快吃了飯,爹好就回內閣去了,好些票還沒擬,戶部也有一班人等著。”

    恍恍惚惚中,幾句話說得奚桓心里生愧,睇見奚甯年輕的臉龐卻掛著風雪滄桑,他便更悔自己,萬不該為了兒女私情叫父親百忙中cao心,要開口賠罪,先倒出一陣咳嗽。

    丫鬟們亂著遞手帕,咳了一陣,白白的一張絹子浸了幾絲血。奚甯接了來瞧一眼,暗里有些灰心,仍將帕子遞回丫頭,與他玩笑起來,“你做兒子的好大的臉面,叫老子擱下手里一大堆事情回家看你,你還做個病氣給老子瞧。快快好了,上回應承你的事兒,爹還等著你開口呢。”

    提起來,奚桓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拱手拜了拜,“是兒子不孝,叫父親牽掛。”

    “我就你這么個兒子,不牽掛你倒去牽掛誰?”奚甯又抬手端來牛奶,“快吃了,吃下去胃里暖暖的,病就見好了。”

    奚桓接了去,兩大口飲盡,奚甯瞧了高興,起身讓丫頭來喂飯,他就在邊上盯著他吃下些,方笑,“好小子,吃了就起來在屋里走動走動,克化克化再睡。爹時下要回內閣,夜里來瞧你。”

    依了他的話,奚桓叫丫頭攙起來,蹣跚著將他送到廊外,對著那輪背影再三敬拜。而在彎曲的弓影旁,廊外,又一場飛瓊連天。

    飛雪似碎玉,落滿青羅傘,奚甯接過傘,吩咐豐年府門外等候,又繞去蓮花顛。進院見丫頭亂著收拾東西,他問了兩句,知是打點花綢春夏兩季的衣裳,便點點下巴,收傘擱在廊下,踅進正屋。

    屋里架著熏籠,倒暖和,奚緞云正在榻上做針線,見他便擱下活計,拿了個白羽雞毛撣子來拍他身上的雪,“可去瞧過桓兒了?好些沒有?”

    “瞧過了,”奚甯落到榻上,婑媠的眉宇間困愁灰心,“病懨懨的,瘦了些,這倒不打緊,只是咳出幾絲血,也不知是體內帶出來的,還是喉嚨咳破了。倘或是喉嚨咳破了,那倒不妨事,若是肺里咳出來的……唉,想我奚甯,上對得起君,下對得起民,難不成要叫我斷子絕孫?”

    說著擺擺手,搖出滿袖的愴然。奚緞云搬了爐子,正夾炭呢,映著紅紅的火光瞪他,“他好好的在那里,還要叫你個當爹的咒他?你不盼著他好,倒說這一筐胡話。”

    見他悵怏不及,笑意也泛著苦,她便墩上銅壺,忙走來坐在他身邊,捧著臉親個嘴兒,“別做出這副樣子,氣焰低了,才要引來陰司里的差役上來拿人。等會子,我叫我綢襖一道去瞧瞧他,看著他吃了晚飯再回來。我想不妨礙,他自小少生病,人總要病一病,身子骨才造得硬朗,他病這一場,往后或者就平安順遂了。”

    奚甯抬手環住她的腰,望她半日,笑一笑,“你倒是會寬慰人,這么些沒頭沒腦的話兒,哪里學來的?”

    “這話可不假,綢襖打小身子骨有些弱,總病,揚州的老人就如此說,果不其然,小時候三災八難的,大了倒少病了。桓兒小時候皮實,憋著一場病,過去了就好了。”

    “借你吉言。”奚甯將嘴巴貼在她腮上磨一磨,蹭到唇間舔舔,松開她,“我還有事兒,得先去,煩你燒點他愛吃的端去瞧瞧他,夜里我再來。”

    奚緞云睜開眼,滿目的難分難舍,他有些疲乏地笑笑,戴上烏紗,正了衣冠,將她的手握一握,“若是太晚,你先睡,別等我。”

    門簾子倏地灌進來一股寒風,奚緞云哆嗦一下,捉裙跑出去,“甯兒、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