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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無浪時身在江船容與之中還有幾分愜意,眼下這么一顛, 鐘薈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攪成了一團, 不出半個時辰便已臉色青白,趴在榻上奄奄一息, 兩個貼身婢子也沒好多少, 阿棗更是面無人色,吐了好幾回,只能回自己的艙房中躺著。阿杏稍好些, 還能扶著艙壁踉踉蹌蹌走上幾步,不過伺候人是不成的了。 衛琇身邊清一色的小僮男仆, 總不能靠岸現去采買, 只得自行肩負起了照顧夫人的重任,好在同行的船隊中有個舟人帶了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兒名喚阿萍,生得俏麗又伶俐, 聽聞主人家的娘子暈舟,自告奮勇前來侍奉,衛琇著人查驗過這對父女的身份, 便叫她隨時候命,在自己分不開身時前來支應片刻。 鐘薈有氣無力地躺在臥榻上,衛琇打了水來挨著榻邊坐下,挽起袖子替她擦洗身子。 “你坐下歇歇,一天不洗也不礙什么。”鐘薈抬手撫了撫他的臉側,衛琇水性也說不上多好,臉色也有些發白。 衛琇伸手捋了捋她微濕的額發:“身上出了冷汗,擦洗一下睡得舒服。”不由分說便解開她的衣襟。 熱巾帕往心口一捂,鐘薈頓覺舒坦了不少,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閉著眼睛問道:“那些部曲撐得住么?” “習武之人身子骨本就強健,這點風浪不算什么,且此次跟著我們東來的都是識水性的,”衛琇安慰似地攢了攢她的手,“別怕,有我呢。” 鐘薈一想,也是,若個個都像她這樣風一吹就倒,他們此次怕是兇多吉少了。 衛琇細致又耐心地替她擦洗了兩遍,為她換上潔凈的寢衣,回身從壺中倒了一碗姜湯,扶她起身飲下,搓熱手心在她神闕和氣海周圍撫按了一陣,末了吻了吻她額頭道:“趁著白晝多睡會兒,今夜恐怕不太平。” 鐘薈胸悶肢冷的癥狀緩解了不少,眼皮漸漸變沉,點點頭對他道:“你也睡會兒。”衛琇便替她合攏衣襟,系好衣帶,挨著她身邊躺下,將她圈在懷里,一下一下地拍她背,待懷中之人呼吸漸沉,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阿毛,抱歉。” 鐘薈仍是在睡意朦朧間聽了個影子,摟緊衛琇的腰喃喃道:“阿晏,子夜歌……”她一有個頭疼腦熱的便要令衛十一郎唱歌撫琴,這惡習還是從常山長公主那兒沾染來的。 衛琇無可奈何,只得啟唇在她耳邊輕聲唱:“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 唱到“照灼蘭光在,容冶春風生”,搭在腰際的手臂軟軟垂了下來,衛琇知她已經睡熟,輕輕將她手拿開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然后翻身下榻出了床艙。 祁源已在船尾等候良久,見到衛琇施了個禮:“弟子見過衛先生。” 他從起初將衛琇目為徒有其表沽名釣譽之輩,到如今五體投地甘愿追隨,連自己都有些不解。他甚至連恩師鐘禪的辟召都婉拒了——鐘禪此次回京重入中樞,官復原職之余又加散騎常侍,誰都看得出天子有意重用,當他僚屬自然強似跟著衛琇遠赴青州。若要細究起來,大約也只有對脾胃三字能解釋吧。 “仲澤不必拘禮,我不過暫代過幾堂課罷了,不是你的正經師傅。”衛琇笑著道,他第一天見到祁源便覺他是可造之材,幾番察考下來,可以說是洛京士子中的翹楚了,只不過有些恃才傲物和死心眼。 “是,”祁源揖了揖,頓了頓猶豫道,“夫人好些了么?” 衛琇聞弦歌而知雅意,知他想說什么:“我自有分寸。”仍舊和顏悅色,卻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弟子僭越了。”祁源不由皺了皺眉頭,這個衛稚舒渾身上下挑不出半點毛病,就是對這妻室著緊得不像話,明知今夜風波將起,仍然執意要親自守著她,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 要做大事的人為兒女私情所羈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祁源本想旁敲側擊地勸諫幾句,沒想到才露個話頭就叫他一把掐去,祁源對那姜二娘便有些看不順眼:不過生得美一些罷了,也不見得有什么旁得過人之處,將郎君迷得神魂顛倒,真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紅顏禍水。 到了晌午,風浪稍息,又見水闊帆遲的浩莽之景,鐘薈水窗倚枕歇了半日,眩暈之感減輕了一些,能扶著艙壁起來走動幾步了。 因著夫人身體不適,整個船隊都放緩了速度,紅日西沉入江之時正好行至一處葭葦繁茂的江汀,衛琇便下令維舟野岸停泊過夜。 交丑之時,夜闌人靜,惟聞船唇嚙浪的輕柔吞吐聲。 衛琇去了祁源舟上議事未歸,船家女阿萍奉命在艙內侍奉衛夫人。 阿萍雙目緊閉,呼吸勻而淺,背靠艙壁箕坐著,離衛夫人的臥榻約五步遠,江月從窗紗中漏進來灑在她年輕的臉龐上,比白晝時更顯光潤。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鴟鸮的鳴叫,阿萍猛地睜開眼睛,舒展了一下手臂,又左右轉了轉脖頸,然后如夜行動物一般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往榻邊走去。 阿萍趕緊道:“娘子莫怕,是夜潮了。”一邊從袖中摸出把锃亮的匕首朝她背上抵去,刃尖觸到她的那一剎那便覺得不對,手上傳來的感覺分明不是皮rou而是甲胄。 心下大叫一聲不好,待要反應卻是來不及了,床上之人反手一刀,這個殺了不少人卻還稱不上老手的少女來不及喊出聲來,頭顱便滾落到了地上。 須臾之間,外頭熱鬧起來,只聽舟人相喚,甲板上倉皇的腳步聲如擂鼓一般,鐘薈迷迷糊糊之間微微動了動,衛琇用唇蹭了蹭她臉頰,用手捂住她眼睛,輕聲道:“是夜潮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