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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亂世中,氣節這東西不能太多,多了就如袁家那樣,動輒夷族滅種,當年司徒家“欺人孤兒寡婦”,篡郗家天下,四大世家若是學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如今的朝堂便也沒他們什么事了。圣人不也說了嗎?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 可是也不能一點兒也沒有,關于究竟該有多少,也沒個定論,總之別人家都在死人的時候你就是湊分子也得死幾個,不然像蕭家這樣,只能同自己玩了。 她前世的阿翁說過,若是不幸生于亂世,遭逢風塵之警,總是希望兒孫后輩能盡力自全的,這是一個長輩的私心,然而倘得茍安,也大可不必沾沾自喜,更不必恥笑那些殉國之士,死社稷之臣。 鐘薈這番話長驅直入地掀開蕭家絢爛華貴的朱紫外衣,將最不堪的老底暴露了出來,蕭十娘仿佛裸裎于眾人面前,如果說適才對姜家姊妹只是鄙薄唾棄,那么現在已經說得上腐心切齒了。 “我不過無心打趣一句罷了,姜家小娘子嘴可真利,竟有劈筋斷骨之能呢,真是家學淵源,”蕭十娘緊鎖雙唇,微瞇著一雙桃花眼,嘴角卻含笑,眉間那點朱砂越發紅得妖異:“不過既然說到此處,敢問姜家娘子,尊祖又是何德何能,有何功業建樹,令兩位小娘子能夠‘口厭肥甘,身安綺羅’,甚而登上公主之堂呢?” 鐘薈幾乎忍不住為她攪渾水的能耐叫好,她俯身從案上端起酒觴,抿了一口蒲桃酒,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昔日家祖被褐懷玉釣于渭水之濱,歸周西伯,佐武王伐紂,受封于齊營丘,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是為齊國。哎,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也不求能光宗耀祖了,只求別為著五斗米向賊寇折腰,丟祖宗的臉面便是了。” 太不要臉了!在場的所有小娘子都在心里感慨,饒是衛十二娘這樣仁厚的小娘子都忍不住對姜二娘的臉皮厚度產生了疑問,可是偏偏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畢竟姜家沒有譜牒,姜大郎的父、祖都是屠夫,大約知道往上數三代都是殺豬的,可再久遠一點的傳承就是一片朦朧了。 姜明淅驚喜地瞪大了眼睛,難不成他們家的祖宗真是太公望? 鐘薈得意地瞥了一眼張口結舌的蕭十娘,你們蕭家不也往自己臉上貼金,號稱自己是蕭何的后人么?難不成就許你們將家譜一直修進人家祖墳里,就不許他們姓姜的給自己找個拿得出手的祖宗?橫豎他們可沒有奴顏婢膝背主投敵丟祖宗臉,屠夫怎么了?人姜太公還在朝歌屠過牛呢。 蕭十娘怎么說都是個世家女,平日里不過仗著自己口舌便給,又生得嬌俏可愛,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可遇到口齒比她更伶俐還這么沒臉沒皮的,就很不夠看了,況且那姜二娘是屠戶家的小娘子,自己卻是自矜身份的世家貴女,與她打幾句機鋒尚可,真要唇槍舌劍地戰起來就是掉身價的事。 這種時候世家風度全是累贅,渾不如一力降十會的莽夫來得痛快,說起來這席中不巧就有一個。 “說得好!”武元鄉公主站起身,端著酒觴走到鐘薈面前,“姜家meimei好口齒,我敬你一杯。”說著突然發難,將杯中酒朝鐘薈臉上潑來。 鐘薈這些時日與姜曇生以及阿花那兩只靈巧的胖子斗智斗勇地斡旋,累積了不少實戰經驗。方才見那攪屎棍不懷好意地站起身就知道準沒好事,時刻提防著她發難,連想都未及多想,身軀已經先行往旁邊一讓,同時抄起食案上放李子的盤子擋住頭臉,手上和衣襟上依舊濺上了一片觸目驚心的酒液。 “司徒香你好大膽子!”常山公主心力交瘁,欲哭無淚,天曉得她真的只想找一群賞心悅目的美人下飯而已。 武元鄉公主一擊不中,氣得七竅生煙,哪里聽得進常山公主的話。她跋扈慣了的,對仆役動輒打罵,然而從未遇到過敢跑的靶子,大感有失顏面,奪過姜明淅案上的湯碗再接再厲。 那可惡的姜二娘敏捷地跳到案上,靈巧地避開武元鄉公主連湯帶碗的攻擊,白瓷碗砸在地上“哐”得一聲碎成了好幾瓣,繼而一股鮮美的氣息隨著熱氣蒸騰而起,鐘薈抽了抽鼻子心道:真真暴殄天物,可惜了這盅河豚羹。 小娘子們看呆了,似乎還有誰忍不住喝了聲采,裴九娘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托病推辭,這場面比上元節宮里的百戲還好看,真是不虛此行。與她抱著同樣念頭的小娘子不在少數,大家面面相覷,一臉難以置信的憂憤,可眼角眉梢都蘊藏著一種隱秘的歡喜。 只見那武元鄉公主恨得直跺腳,姜二娘卻咧嘴一笑,冷不丁從一旁呆若木雞的侍女手中搶過琉璃酒壺,然后一回身,將一整壺酒水澆了鄉公主一頭一臉,動作一氣呵成,叫人目不暇接。 一旁的小娘子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衛十二娘忍不住悄悄用右手掐了下左手,方知不是身在夢中。 武元鄉公主被澆了一頭一臉紫紅的酒水,嘀嘀嗒嗒順著頭發流下來,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口中蹦出一長串氣急敗壞的胡語,席中的小娘子中沒人懂胡語,可都感受到了鄉公主那滔天的怒意。 鐘薈自然不會傻愣著等她發難,她往下一跳,提起礙事的裙擺,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常山公主身后一躲,驚恐地喊道:“公主殿下救命!” 常山公主心說你還用我救么?她算看出來了,這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她頗為感動地望了一眼衛十二娘,貌美溫柔有才華,若天下美人都是這樣該多和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