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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頭看到衣袍上的墨漬,一發自慚形穢起來。 鐘薈感覺她若是再不說些什么,這羞憤欲絕的少年就要刨個坑把自己埋了,雖十分莫名其妙,也只好看在他生得修眉俊眼的份上解個圍:“阿兄可用過早膳?阿杏你快把蒸餅取出來,我和阿兄一道吃。” 說罷也不待他回答,便自賣自夸起來:“這蒸餅是我院里獨有的,阿兄在別處再吃不到的,外邊看著尋常,內里卻是藏了乾坤的呢。” 姜悔受寵若驚,想就蒸餅和其它糕餅發表點什么意見,好顯得自己知情識趣又滿腹經綸,無奈舌頭似打了結一般。 鐘薈一見他為難的臉色便知道又來撒了,心道這小孩子家家心事怎么能那么重呢?趕緊塞了一雙包銀的烏木筷子到他手中,催促道:“阿兄趕緊趁熱嘗嘗。” 姜悔大約也意識到自己這樣扭扭捏捏的徒惹人厭煩,便不做聲了,默默地垂下眼,拈起筷子,夾起比銅錢稍大一圈的小蒸餅,小心翼翼送到嘴邊,近乎虔誠地咬了一口。 姜悔后來享用過無數山珍海味,卻都如過眼云煙,唯獨這口包了桂花糖紅豆餡的蒸餅的滋味,叫他不知不覺地記了一輩子。 咀嚼回味良久,抬頭望見嫡妹期待的眼睛,他覺得身上陡然一輕,好像自出生以來壓在他幼小的肩頭,難以名狀卻又讓他不堪重負的東西,都融化在那口又暖又甜的善意里了。 鐘薈眼看著那鄭重其事的架勢,幾乎要懷疑他吃的不是點心而是平地飛升的仙丹,剛想說點什么,便見那少年抬起臉來,眼睛里的神采令人忍俊不禁,又莫名有些動容。 “好吃,”他露出一個有些生疏的笑容,越發顯得俊秀了,“三meimei的蒸餅果然大有乾坤。” 說罷羞澀地抿抿嘴低下頭,似乎仍不習慣一下子說那么多話,卻也不像原先那樣拘謹了。 鐘薈心里偷樂起來,孩子就是孩子,就是得拿點心來哄,一哄一個準。 “阿兄喜歡便多吃幾個。”她有些得意,便大方地把綠琉璃碟往姜悔跟前推了推。 姜悔其實不愛吃點心,這餡于他而言太甜了些。然而這孩子心性比常人堅定,因著嫡妹盛情難卻,忍著惡心還是堅持不懈一個不剩地吃完了,直把自己齁得幾欲嘔吐,又不敢叫仆人倒水,以己度人,只怕傷了meimei的心。 鐘薈眼瞅著那瘦得竹竿似的少年一次又一次把筷子伸向她的早膳,感覺心頭在滴血,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孩子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把她的虛客套落到了實處。 正在懊惱間,有只纖瘦的手攏攏地覆在她頭頂,手的主人發現她似乎并沒有異議,便大著膽子壓下來,在她頭頂上來回摸了幾下,末了還意猶未盡地捏了捏她的丫髻。 鐘薈的懊惱瞬間化作悲憤,這小崽子非但吃光了她的餅,竟還趁她不備摸了她腦袋!她京城第一才女鐘十一娘的腦袋是能隨便摸的么?! 正要義正嚴辭地與他論論理,卻聽身后傳來“刷”的一聲響,有人摔簾而入。 “喲呵!我還道是誰呢!”只聽一把破鑼般的粗嘎嗓子道,“原來是爬床婢生下的小喪門星和我的草包meimei!” 第11章 嫡兄 鐘薈長那么大,被罵過猢猻、倔驢、懶骨頭、黃毛怪、大狐貍生的小狐貍,卻從沒有人罵她草包,心道她這個嫡兄膽兒可真肥。 一回頭,發現人更肥,小山似地盤踞在門口,生生叫屋里暗了許多。 這少年郎到了一定的年紀,吹了氣似地抽條生發,不啻于一場博戲。 姜曇生與姜悔相差一年,年幼時頗為肖似,然而揭盅一瞧,一個抽成一株迎風佇立的青竹,另一個則吹成了一坨油光水滑的發面團。 鐘薈覺著這個裹在層層錦繡里的嫡兄,被一左一右兩名衣服鮮麗的美婢簇擁著,活像過年時插滿花朵、彩樹,撒了各色干果的酥山,想起乳香濃郁入口甜滑的油酥,竟然在這節骨眼上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 姜悔聽到“爬床婢”幾個字,耳邊轟地一聲,后面的話都聽不見了,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方才吃下去的糖蜜豆餡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哦?我是草包,阿兄想必是滿腹經綸了,”鐘薈輕輕一笑,也不見羞惱,“meimei倒要討教討教,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阿兄是能吟詩作賦呢,還是能通涉經史?” 姜曇生從小貓嫌狗不待見,阿耶不管教,繼母一味要星星不給月亮地溺愛,老太太倒是想管,拐杖還沒挨上他身,這崽子就唉喲唉喲地鬼哭狼嚎,稍稍罵上幾句吧,他不疼不癢,全當了過耳的微風,畢竟隔了輩,老太太怕管得狠了嫡長孫與自己生分,便也睜只眼閉只眼了。 他的確是既不能吟詩作賦又不能通涉經史,甚至連自己的大名都時常寫錯。但是那又怎么樣?他阿耶當年大字不識,還不是做了官兒? 反正阿娘說了,他是姜家嫡長子,宮里的姑姑受寵,五皇子又得天子的青眼,無論如何都會照拂他,將來一個清貴的前程是沒跑的,讀書識字舞文弄墨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酬酢周旋時能行幾句舊令吟幾首歪詩應景便罷了。且夫子也夸贊他天資卓絕,若是肯放些心思必然事半功倍。 鐘薈今日見了嫡兄,方知她的后母當真是好手段。 原配夫人留下的三個孩子,長女被遠遠送到表親家,這么多年不過年節時派個仆人去問一問,也不知長成什么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