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她沉默著。要揭開過往的傷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事情到了現在，她看到女兒眼中的堅定，于是知道，她沒辦法再逃避過去。

    如果不說，女兒或許也不會追究，只會自己調查。

    可是那些事情，查出來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們家的腎病是一種遺傳病。我的母親犯病得很晚，年近四十了才犯病。但沈舒垂著頭，她的獨生女兒卻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十歲不到就得病了。

    我的母親身體不好，她那時候生不出孩子了，但此前以防萬一之下，卻凍了好幾個卵。

    血親捐獻的成功概率很高。這就是我出生的目的。

    沈舒看著窗外，窗外的天氣很好，清風徐徐，吹動得樹葉沙沙，都帶著種柔軟的感覺。沈舒的手輕輕的顫動了下，她垂下眼睛。

    我是他們的女兒，也不是他們的女兒。

    為了避免養在身邊養出感情，我從小就被寄養在保姆家中，十四歲前都沒有看到他們。

    沈舒的聲音很沉，說話的時候語速也特別的慢。那些往事久遠得都幾乎要褪色了，可是翻找的時候，它們又從心底里泛起來，帶著洶涌的感情。

    十四歲的少女是最為叛逆，最不討人喜歡的時候。她被養得很懦弱，被保姆帶去見自己的父母。對方端坐在沙發上，看向自己的時候，嘴角帶著笑，目光卻冷漠。

    就是她嗎？

    是的。老爺夫人。養她長大的女人看向自己的時候，目光中帶著憐憫，低聲說，叫爸爸mama吧，二小姐。

    沈舒快速抬頭，在看到兩人后，又快速的低下頭，聲音細得像是小貓：爸爸mama。

    是大戶人家看不上的小家子氣。

    嗯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說著血親之間的話，卻并沒有血親之間的溫度。沈舒的頭就垂得更低了些，對方問好幾句，她才會回一兩句。她滿心都是不解，既然生了她，為什么又不養她？既然不養她，又為什么會突然的叫自己回來？沈舒滿腦子都是問題，拖拽著她遲鈍的大腦，回答的問題的時候都似乎顯得敷衍。

    沈舒抬眼，從劉海間看到父母那不喜的表情，又重新垂下頭。

    她似乎搞砸了。

    也也許之后就會被送回去了。

    想到送回去，她似乎更輕松一點，覺得那樣也不錯的樣子。因為她的父母看上去太冷漠了，一點也不像父母，就像是強行擰在一起的陌生人。

    也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懂怎么當個父母。因為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厲害的人，總有各種各樣忙碌的時候，又怎么會花時間去教養小孩呢？

    就在這樣的想法閃動后，大門被打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她的腳步很快，鞋底帶著噠噠噠的有節奏的聲音，像是鼓點，敲打在人的心上。

    寶貝你走得這么急做什么？

    沈舒的mama一下子站起來，就連她身邊的男人也立時掛上擔憂又慈愛的表情。他們上前圍住了那個女孩。沈舒順著他們的身影看過去，看到中間那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清正高挑，冷冷的朝自己掃過來，隨后又收回去，就像掃過一粒塵埃。

    她是誰？我秦家不需要亂七八糟的人進來。

    與外貌一樣冷的嗓音，像是冰雪，落在耳朵里。

    寶貝，你的身體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三個人都轉頭來，看著沈舒。

    他們三人的外貌有著微妙的相似，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有血緣關系。

    原來，他們才是一家人啊。

    沈舒突然有了這樣的明悟。

    而后，秦煙緩緩走過來，她低頭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挑起她的下巴，又把她的劉海撥開。沈舒有一瞬間的驚惶，想要伸手去蓋住自己，那些劉海厚實難看，卻給了她很多安全感。

    別動。

    秦煙說道，她不茍言笑，顴骨有些高，顯得古板又略帶幾分刻薄。

    沈舒被嚇得動也不敢動，只能愣愣的看著她。

    我不喜歡你的長相，也不喜歡你的眼神。秦煙最后說道，她擰著眉，轉頭看向父母，我不要她，讓她滾回去！

    沈舒心里頭升起難受，她的父母不看她，而唯一肯認真打量她的，又話里話外都是對她的不喜歡。沈舒低著頭，她心里不知道哪來的火氣，讓她高聲喊出來。

    我，我也是爸爸mama的女兒。我，我要留下！！！

    話音落下，父母高興的應是。而秦煙則轉頭看向沈舒，沈舒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帶出兩個無聲的單詞。

    蠢貨。

    第91章 91

    回憶戛然而止。

    沈舒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她覺得自己這里正突突的痛，那些被激蕩起來的情緒似乎化作了疼痛，沖擊著她脆弱的神經。沈穎默不作聲的走過去，輕輕揉動著沈舒的太陽xue。

    總之,后來我終于知道了真相我承受不起,跑了。跑得很順利

    沈舒低著頭,她想起自己倉皇跑出門的那個雨夜里,遠遠的有個人站在那里看著自己，她以為是父母，又或是管家仆人，嚇得動也不敢動。但她很快就從那個瘦高的身影里看出來對方到底是誰。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jiejie。

    她只是像被野獸盯住的小獵物那樣,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彈。

    最后那個身影轉身離開,沈舒這才松了口氣跑走了。

    從此再沒回去過。

    沈舒垂著頭：就是這樣。我是被當做備胎養大的。只是現在么,我也得了病,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其實我死了還是活著,都沒什么關系。而且jiejie她也應該就是看到了我，想起來給我點好處罷了。

    送的東西都是屬于可以接受，又不顯得突兀的普通禮物。

    不像是賠罪那樣一股腦的對她好,也不像是普通姐妹那樣親密體貼。

    沈穎看向宮稚，都從對方眼中看出疑惑來。按沈舒所說的那樣,方煙對沈舒并不太在意,方煙就算真的會自殺，沈穎相信,也跟沈舒無關。至于她跟宋芷關系,還有什么理由讓宋芷的前一世對沈穎那么仇視呢。

    兩人先安撫了一下沈舒,沈舒在回房前,突然抓住了沈穎的手臂，問：她是在這里做的透析手術嗎？我記得家里有私人醫院的。

    她就在這里。她很好，這里是宋家的產業，不會讓自己的老板娘有事的。

    沈穎回答。

    沈舒就啊了一聲，抬首看向女兒的表情都仿佛帶著茫然。最后她才哦了幾聲，轉身離去。

    宮稚朝沈穎揚了下下巴，沈穎會意，她們一起走到走廊間。遠離母親后，沈穎身上那股勁仿佛都xiele似的。她雙手撐著欄桿，低著頭，閉著眼睛，低聲道：為什么

    當初，宋芷回國的時候，是什么時候？

    宮稚開了口，她要更為冷靜一些，哪怕在這個時候，也不會忘記清晰的去梳理。

    沈穎閉著眼睛，她眼珠在眼瞼下轉動，雙手捏得很緊：其實跟現在也差不了太多

    如果宋jiejie說的真的，她跟自己母親都被人算計了，同時犯病，我想，上一世里的那個腎/源多半還是被劫走了。那么，那個腎是移植到誰的身上？宮稚說道，這一世唯一的變數就是沈阿姨還活著。

    沈穎扭頭，臉色有些白：上一世，我第一次見到宋芷的時候，她的手臂上掛著黑紗，身上也是一身黑。

    兩人對看一眼，都知道了結果。

    上一世，沈舒沒有保住。

    同樣的，方煙也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去世了。

    沈穎沉默了很久，最后她搖了搖頭，看向宮稚：你怎么想？

    我覺得，沒有查下去的必要了。事情已經變得跟以前完全不同了。宮稚用一種絕對的理智說道，前世今生交雜一起，中間的變數以宮稚和沈穎的能力是無法衡量的，兩人甚至不可能知道蝴蝶的翅膀到底有沒有扇動，也不清楚最后到底如何。

    在這件事上花費時間，精力是不值得的。

    但是這僅僅是宮稚身為一個局外人的想法罷了。她頓了頓，看著沈穎：你要怎么樣，我都陪著你吧。

    沈穎低笑了一聲，她垂著頭：我要再想想。

    為什么是她呢？前一世的時候，沈穎無數次的想起這個問題。為什么總是她呢？是她做錯了什么嗎？她沒有得罪過別人，沒有害過別人，為什么卻是她一次次的受傷？一次次的讓宮翌拯救她，又或者把她推向更深的深淵境地。

    再來一世，一切變幻了個模樣。

    一切都美好得仿佛不真實。

    但沈穎心底里始終沒有安全感的，就如同前世那樣，她不明白為什么總有人的惡意傷害沖她而來。哪怕后來她已經學會了抵御這種惡意，她依然也不明白很多的東西。

    未知，是人類永遠的恐懼。

    沈穎也是這樣，她懼怕著不知會從何處而來的傷害。越是過得幸福，她就越是害怕，身邊的人越是溫柔，她就越是擔心這種溫柔會有一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帶離。

    就像是小說那樣，悲劇總是要先給你展露美好，再把美好撕裂。

    但留給她再想想的時間不多了。

    她們即將要離開這里。回去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等待著她們。沈穎想要名正言順的從宮正奇手里牽走宮稚，還要做很多的工作。

    盡管無奈，但沈穎發現，她仿佛正在遠離她的母親。

    這樣的哀愁結束于方煙的邀約。

    從手術中醒了以后，她就以異常果斷的態度邀請了沈穎。沈穎沒有多做什么思考就去看了自己這位姨媽。

    這位很可能在前一世讓她真正淪入地獄的人。

    去的時候，宋芷坐在方煙的身邊，在看到兩人后，她站起身，朝方煙介紹了下。

    我已經知道了。方煙阻止了女兒的話，她看著沈穎，表情冷淡，初次見面，我是你母親的jiejie秦煙。

    沈穎張了張口，姨媽這句話她喊不出口。

    秦煙也開口：不用喊我姨媽，秦家不會認你的。

    沈穎就徹底閉上嘴巴，臉色沒有變得更差，反倒是放松了些許。

    你mama的病，我作為她唯一的親jiejie，會全權負責，你也不用擔心。

    知道前因后果的沈穎忍不住嗤笑了聲：負責？你怎么負責？挖出一顆新鮮的，正好匹配的腎嗎？

    秦煙對沈穎的反應不為所動，她側臉去看了下宋芷。宋芷沉默了一陣，她顯然有些不愿意，但在秦煙的目光下，她還是不情不愿的拿出一旁的文件袋，扔到了沈穎的手中。

    沈穎奇怪的看一眼宋芷。宋芷明顯是按捺住怒氣的：我也是剛知道的，否則的話

    宋芷。秦煙喊了一聲。

    宋芷扭頭看著秦煙，她一向是個內斂的性子，現在也忍不住了：媽！你為什么要這樣啊！我們又不欠她們家的。

    你不欠，但是我欠。

    秦煙開口，見沈穎兩人并沒有什么詫異的表情，只有自己孩子在一旁生悶氣，笑了聲：她都說了？

    沈穎和宮稚都沒有說話，秦煙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轉頭看著宋芷：她mama的出生就是為了給我提供一個安全的腎臟，這是我欠她的。

    宋芷微微睜大眼睛：可是，她她不也是外公外婆的女兒么？

    那又如何？偏心的事情，你還看得少了么？

    人類的感情就是這么奇怪，莫名其妙的遷怒，一件小小的事，就或許能讓父子反目，母女成仇。宋芷見得多了，只是生小女兒為大女兒供腎這樣匪夷所思的事也是第一次見，讓她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沈穎手里的文件夾上，低聲說：這是mama支援的一個實驗項目，做人造器官的。利用人的干細胞制造出一個健康的器官。只是這么久了，也就成功了這么一個。

    沈舒是被當做秦煙的備胎器官養大的，她能匹配，那么秦煙自然也可以。

    而秦煙不愿意移植，非要把這個機會給沈舒，這就是宋芷在一開始看到沈穎時敵意的來源。

    花了很多年和很多時間，實驗的成功甚至有其偶然性。我們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下一個

    宋芷表情復雜，但上一代的恩怨也足夠復雜，這讓她無法以純粹的愛恨去面對。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沈穎手里的文件，顯然很舍不得。

    而沈穎握得很用力，她深吸了口氣，看向沉默冷靜的秦煙：你想要什么？

    聽到這句話，秦煙抬眼，落在沈穎身上，突然笑了笑：真有趣。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功利了？

    因為她是我唯一的meimei，這個理由不可以嗎？

    秦煙沉下臉色，說道。

    沈穎一時無語，她朝秦煙看去，秦煙連眼都不抬一下。倒是宋芷動了動，她擋住了沈穎的眼神，沖她搖了搖頭：mama已經下了決定了。

    意思就是無可更改。

    而沈穎則低著頭，她看著手里的文件，一時覺得這東西那么那么的重。她有些承受不起，她都有這樣的感覺，那她那善良又帶著點懦弱的母親呢？她知道了，又會怎么想呢？

    她需要對自己母親說么？

    她似乎已經有一點明白前世的事情了。人會改變，可是該生的病，該做的投資卻不會改變。這份為她母親準備的禮物，前一世一定也存在著，但它終究沒有了任何用處。她的mama沒機會用到她，而秦煙，也沒用到，看她這么堅決的模樣就知道。

    或許上一世，宋芷也苦心勸過自己的母親，但她的母親搖了頭。

    如果她不要沈穎忍不住問。

    不要就毀了吧。

    秦煙的話淡淡的。

    沈穎看著宋芷驚詫又不贊同的眼神，就陡然知道了一切。

    上一世的宋芷憎恨著被秦煙心心念念掛記著的meimei，也怨恨和愛著寧可不治療，寧可毀了它也不用的秦煙，當這些人都死了后，她滿腔的憤懣無處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