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翎的心重重蹦了一下，她腦海中仿佛浮現出那晚時雨暈倒在地時的畫面，手臂也是這么纖弱，上邊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見。葉清翎的感覺有什么在心里翻涌，像是在痛，又像是憤怒。

    她說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緒。

    葉清翎屏住呼吸，立刻移開目光。

    時雨最終只是輕輕點頭。

    在別人眼中，時雨只是淡漠地點頭回應葉清翎的招呼，連話都懶得說半句。甚至有人不屑地搖頭，覺得葉清翎和時雨的關系也不過如此，顏詩說她們關系好，大概也只是客套話。還有人因為嫉妒葉清翎不過是個客串，卻坐在主演的位置，看見她被時雨不待見后，陰陽怪氣地埋頭翻個白眼。

    然而只有葉清翎聽見了，時雨輕輕地嗯了一聲，是從喉嚨口發出的，像是祈求似的，軟綿綿的嚶嚀聲。

    葉清翎睫毛不自覺顫了顫，她裝作什么都沒聽見，轉頭和顏詩聊天。

    時雨需要成長和改變，但那終究是她自己的事，和她無關。她越是干涉，越是會起到反作用。

    很快，顏詩也發現葉清翎和時雨之間氣氛不對，之前在節目中，兩人的交流其實也不算多，但顏詩感覺得到她們之間那種微妙的、親近的情緒，可現在，兩人卻像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一般。葉清翎聊自己的，時雨也漠不關心地冷著一張臉。

    不過顏詩以為，她們這是在外邊避嫌，倒也沒有多想。

    人到齊了，慶功宴正式開始。

    各式菜肴上桌，每人面前的酒杯也倒上酒，是度數不高的果酒，杏子味的，燈光折射下閃著黃粉色的微光，顯得十分溫和無害。

    但這種果酒度數雖然低，口感也相對溫和，后勁兒卻比別的酒大不少。喝多了之后，那股讓人難受的酒意一股腦涌上來，能攪得整個胃都在翻騰。

    時不時有人過來敬酒。

    尤其是時雨這邊，今天慶功宴只來了她一個投資商，不少想走捷徑的小演員躍躍欲試地看過來。時雨只是淺淺地抿一口酒，冰冷淡漠的眸光一掃，就沒人敢再來打擾。

    時雨這兒沒人了，旁邊給葉清翎敬酒的卻一個接一個。其中演男配的演員帶頭，來回找借口敬了好幾次。接二連三的，說是在敬酒，更像是灌酒一些。

    那些人無非就是酸葉清翎才出道不到一年，以前從來沒拍過戲，第一部就空降《云層之上》劇組，接的還是重要配角。雖然戲份不多，但番位足夠大，在演員表里能排在前五。

    這還不說，葉清翎今天一來，顏詩就把女主角的位置讓給她，讓她坐在投資商旁邊，那些想走捷徑的人眼睛紅得快要滴血了。不過在他們看來，好在時總不怎么待見葉清翎，葉清翎就只是個才出道不久的小歌手，又不是他們演員圈的，沒有背景，沒有流量那么恐怖的粉絲。他們在宴會上偷偷欺負欺負她，發泄一下怒氣是不成問題的。

    他們一個個都是在圈里混了幾年的老演員，一個個笑容堆得滿面，其他人還真不一定能看出來，他們抱著什么心思。

    也就葉清翎被灌多了之后，能察覺到不對勁兒，但她又能怎么樣？她總不能不管桌上別的人，當場和他們翻臉？她拿他們沒辦法，也只能忍過這么一回。

    這些人用這一招欺負過不知道多少新人，早已輕車熟路。

    沒想到，男配第三回拿著酒杯靠過來時，葉清翎眉眼彎彎，對他笑了笑。明明是很甜的笑容，他卻感覺背后微涼，好像從葉清翎上挑的鳳眸中，看到了一絲說不出的促狹意味。

    這回，葉清翎主動端起酒杯，只淺淺抿了一小口。

    敬酒的那幾人立刻不干了：清翎你只抿這么一點，太不給人面子了吧。

    對啊，清翎你不能不給面子啊！來，喝！

    桌上也有些別的人跟著起哄，包廂里本來就人多，吵吵嚷嚷的，辨不出是不是出于惡意。現在酒過三巡，包廂里氣氛正好，所有人正聊在興頭上，除了周圍，也沒人注意到葉清翎這邊的情況。

    可是葉清翎抬眸看著他們，輕輕眨眼道，我酒量差，幾乎沾酒就醉，不像你們，再怎么喝也喝不醉。我不拂你們的面子，陪你們輪流喝，不過我喝一口，你們得干一杯，公平吧？

    葉清翎笑容清淺，眉眼微彎，但敬酒的那幾人總感覺她一臉不會吧不會吧你們連這點兒酒都喝不了？也太廢物了吧？，笑容中藏著說不出的鄙夷，為首那人憋著一口氣點頭，仰頭就灌了自己一杯。

    反正葉清翎不是酒量小嗎？他們這么多人|輪流來，也得把她灌醉。

    就這樣喝了幾輪，幾人被葉清翎忽悠得灌了幾大杯酒，胃里開始翻騰。葉清翎才喝完小半杯杯酒，她的臉色微微泛起紅，眸中光點閃爍如星辰，像是真的已經喝醉了一樣。

    那幾人喝得受不了，擺手就要退開時，葉清翎卻不著痕跡地扯扯拍拍顏詩的肩膀。

    旁邊的顏詩一直在埋頭吃飯，呆呆的。這時她后知后覺發現不對勁，扭過頭來，詫異道：清翎，你和他們拼酒？

    嗯。不過他們酒量好，我就不行。我喝一口，他們喝一杯。葉清翎點頭，又朝那幾人微笑，是吧？

    顏詩愣了幾秒，目光瞟向葉清翎的杯子，立刻意識到什么，十分配合地拿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拼酒這種事兒怎么能不叫上我，來來來加我一個！

    那幾人：

    就像他們之前料定了葉清翎不敢和他們翻臉一樣，他們也不敢和顏詩翻臉，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喝下去。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之前用這法子欺負過那么多人，今天竟然會在葉清翎這兒翻車。

    葉清翎眉眼彎彎地小口抿著酒，眸中笑意越來越促狹。出門在外，葉清翎都是這樣的，誰想欺負她，她就欺負回去。能用拳頭欺負的就用拳頭，不能用拳頭的時候，就用其他的方法，反正，不能讓自己吃虧。

    這時，一只白皙的手掌忽然從旁邊伸過來，奪走葉清翎的酒杯。

    葉清翎促狹的笑意都愣了愣。

    不僅是她，其他幾人也怔怔看過去。

    時雨仰頭，喝完葉清翎杯中剩下的酒，將杯子磕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玻璃響。玻璃杯在酒店的燈光下剔透如琉璃，上邊映著時雨的側臉，又透著股說不出的涼意。

    換果汁。時雨紅唇勾起，招呼人給葉清翎換了杯飲料，又微微虛了虛眼睛，似笑非笑看向那幾人，拼酒？果酒多沒意思，換白的吧。

    時雨說話間，手指似是不經意掠過葉清翎的肩膀，像是下一秒，就要將葉清翎攬入懷中。

    葉清翎不著痕跡地躲開。

    時雨指尖僵了一瞬，神色瞬間更冷了些，看向那幾人的笑容中滿是危險的意味。

    白酒已經端上來了。果酒后勁兒本來就大，他們喝了那么多，又混上白酒，再喝不了多少胃里就得翻江倒海。那幾人沒想到顏詩護著葉清翎就算了，時雨竟然也明擺著護她，他們臉色瞬間垮了下來：時總

    時雨笑容倏地冷下去：喝。

    葉清翎埋頭小口喝著果汁，她喝一口，那些人就在時雨笑盈盈的注視下，戰戰兢兢地仰頭灌一杯白酒。

    葉清翎抱著果汁杯，余光掃過那幾個瑟瑟發抖的男演員，又偷偷掃向時雨，唇角不自覺上翹，有些想笑。雖然她自己也能欺負回去，但在外邊有人護著的感覺也還不錯。

    而且，她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看見過這樣的時雨了。

    冷戾、強大，眸光流轉間，氣場強到駭人。精致的紅唇微微勾起一些，明明是在輕輕地笑，卻讓人感覺后背發涼。

    葉清翎恍惚回憶起來，其實以前的自己，一直一來喜歡的，就是現在這樣的時雨。在外人面前強大冷冽，可是又會對她露出最溫柔的一面。

    葉清翎感覺身體中血液微熱一瞬，耳邊好像聽見細微的嗡鳴聲，心臟像是被羽毛撓了一下似的癢。

    她心動了一瞬。

    也僅僅只有一瞬而已。

    葉清翎笑著輕輕搖頭，她曾經喜歡的那個時雨，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夢早就碎了。

    她不會再喜歡了。

    你們繼續喝，既然是拼酒，當然要拼到她將杯子里的果汁喝完為止。時雨忽然危險笑著起身，指了指葉清翎杯中飲料。

    葉清翎小口抿著，喝得很慢，到現在還剩大半杯。那幾人唯唯諾諾地點了頭，時雨輕笑一聲，走出包廂。

    那幾人立馬有些想溜，葉清翎卻和顏詩一塊兒轉身正對著他們，盯著他們繼續喝。葉清翎抿一會兒果汁，就抬頭對他們輕輕笑一下，她臉上的醉意早消散得無影無蹤，看得那幾人心梗。

    不僅是心梗，胃也梗。

    葉清翎一杯果汁喝完，那幾人幾乎是立馬縮著身子搖晃著扶墻出去，腿快要抖成篩子。不同品類的酒混著喝，還喝了這么多，夠他們吐好一會兒的了。

    葉清翎放下果汁杯，臉上笑容逐漸斂去，她感覺包廂里有點悶，伸個懶腰，起身前和顏詩說了一聲：我去下廁所。

    葉清翎走出包廂，走廊上有風灌進來，身上染的酒氣一掃而光。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突然感覺包廂里悶得厲害，想出去吹吹風。她打開手機，給助理小劉發了條消息，讓她過來接自己。

    一不注意，葉清翎沿著風吹來的方向，走到了走廊盡頭的小陽臺上，有淡淡的煙味從外邊傳來。

    葉清翎目光從手機上移開，一抬頭，就看見椅在柵欄邊的時雨。

    正好有風吹過，撩起時雨的長發，她漂亮的側臉輪廓徹底露在外邊。潦草煙霧混合著夜色，她安靜站在那兒，小西裝披在身后，隨時都可能滑落似的，有種難以形容的美感。

    葉清翎喉嚨上下動了動。

    上回她和葉天眉出去喝酒，喝醉后，她迷迷糊糊地說，自己喜歡時雨的臉。她說的是實話，不是醉話。她的確喜歡時雨的樣貌，和身材。不說別的什么，時雨的那張臉，幾乎長在她審美點上。

    葉清翎正要轉身離開，時雨卻在這時偏頭看過來，輕輕地喚了一聲：阿翎

    聲音中帶著軟綿綿的祈求意味。

    葉清翎腳步不自覺頓了頓，牙齒用力咬過舌尖，抑制住心底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翻騰。

    阿翎，今天會在這里遇見你，我也很意外。時雨滅掉煙，向前走一步，她的語速明明很緩，葉清翎卻從中聽出幾分急促的味道。

    時雨解釋道：這部劇最大投資商是葉天蟬，他最近又出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才代他來應酬。

    嗯。葉清翎淡淡點頭，你不用給我解釋的。我說過我不在意的。我說過，你的一切，我都不在意。

    時雨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氣場倏地弱下去。

    她問：阿翎，你之前在外邊出差？

    嗯，今天才回海城。葉清翎輕聲道。

    阿翎時雨抿了抿唇，待會兒回家嗎？

    葉清翎再次輕輕嗯了一聲：回去陪外婆。

    時雨語速很快：一起嗎？

    沉默一瞬。

    葉清翎沒有再點頭，淡淡搖頭道：不必了，我助理接我過去，時總的司機也在這邊吧？

    時總兩個字激得時雨臉色微白，指尖輕輕戰栗起來。

    比起之前一次次的拒絕，現在葉清翎對她的不在意，反而更讓她覺得恐慌。葉清翎的一舉一動，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微表情，好像都在提醒著她，她們已經徹徹底底地結束了，她在葉清翎眼中，已經死了。

    葉清翎再也不會在乎她。

    除了接受這樣的結局，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葉清翎曾經將她從沒有光的深淵中拉出來，讓她體會過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讓她有過活著的實感。可現在葉清翎走了，她不得不再次習慣自己一人渾噩地活著，一人走完短暫的余生。

    時雨呆愕時，葉清翎等了等，沒等到回應，轉身就要走。

    時雨倏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往前追了一步：阿翎！

    她走得急，一個沒注意，高跟鞋一拐，向前跌了過去。

    葉清翎已經轉身轉到一半，側對著她，看樣子，應該是不會來扶她了。

    時雨下意識緊緊閉上眼，掩去臉上慌亂無助的表情。

    然而她沒有像預料中的那樣跌落在地，她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中，在聞到葉清翎身上柑橘香的那一瞬，時雨緊閉的眼眶一下子委屈地泛起紅，她幾乎是本能地攬住葉清翎的肩膀，埋頭蹭了過去。

    葉清翎僵硬攬著她的腰，猶豫片刻，終是沒有把人推開。

    時雨的西裝外套嘩一聲落在地上。

    現在是八月底，海城的天氣還很悶熱，兩人都穿的裙子。時雨緊緊抱著葉清翎，幾乎是肌膚相貼，她慌亂的氣息落在葉清翎肩胛骨處，帶來一陣陣電流似的癢。

    時雨眼中滲出淚水，滴在葉清翎肩上。

    葉清翎只是攬著她，沒有出聲，亦沒有任何安撫的動作。

    就這樣靜靜地抱了一會兒，時雨止住眼淚，眼眶邊的微紅逐漸褪去。她深吸一口氣，后退離開葉清翎的懷抱。幾乎是她往后的那一瞬，葉清翎就立刻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