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翎起床，收拾好房間，把自己也拾掇干凈后，盡量元氣滿滿地出了門，在樓下的混沌店點了二兩清湯混沌。

    老板娘一看見她就笑：小葉，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你了，忙去啦？

    嗯！葉清翎重重點頭，之前找了個工作，不過我不太喜歡，暫時辭職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要趁著年輕，有干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老板娘笑呵呵道。

    葉清翎仰頭，聲音清脆：阿姨說得對！

    吃完混沌，葉清翎打車去了城郊，游樂園。

    十六歲，剛進城的葉清翎什么都不懂，有次路過城中心投影屏時，正好看見電視里在播游樂園開業的新聞。

    白天，園區里人來人往，過山車上尖叫連連，熱鬧極了。晚上，彩燈照耀著整個園區，尤其是摩天輪上，各色燈光閃爍，夢幻得難以描述。

    新聞里還說，海城游樂園的摩天輪升到最高處時，幾乎可以俯瞰大半個海城。

    葉清翎記住了這句話，從那時起，她就很想去看看。

    后來，時雨撿到她后，問她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她毫不猶豫地，說了游樂園，還說，想要去坐摩天輪。說完，她又有些害怕時雨會不會嫌自己要求多，怯懦地扯住時雨衣領。

    畢竟她被撿回來的這些天，時雨已經幫了她太多太多。

    小葉清翎埋下頭，咬著唇，聲音很弱：不去的話，也沒關系。

    時雨沒有回答，摸了摸她的腦袋，表情是淡漠的，動作卻是溫柔的。

    第二天，時雨帶著她去了游樂園，包場。

    偌大的游樂園里，只有她們兩個人。葉清翎歡騰地在里面蹦跶撒歡，想要依次把所有項目都體驗了一遍，時雨卻只是跟在后邊，時不時拿出手機，注意力全在工作上。

    葉清翎看著時雨的表情，不敢多玩了。

    她忽然感覺，空空蕩蕩的游樂園里，讓她覺得有些冷。

    最后，葉清翎走到摩天輪下，小心翼翼地問時雨，要不要和她一起坐摩天輪。

    時雨答應了。

    葉清翎歡快地蹦跶上去，扒在玻璃窗邊看著下邊越來越遠的景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自由的飛鳥一樣。

    心里霹靂嘩啦地放著煙花，整個人都是雀躍的。

    葉清翎忽然想起些什么，激動地轉頭，想要問時雨，要不要等她長大了，就一起去看海？

    她以前在山里，就一直很向往故事書中描繪的海洋，無邊無際的藍色水域，就算是接近百米的巨大鯨魚，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海里暢游。

    她想要知道大海是什么樣的。

    所以后來，逃出深山時，她才會選擇來海城。只可惜她選錯了，海城雖然有個海字，卻只能遙遙看見一個入海口，水是腥黃的，遠沒有蔚藍色的波瀾壯闊。

    時雨仍然只是坐在一旁，低頭看著手機。

    或許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順的原因，她忽然皺緊了眉頭，表情愈加冷冽，摩天輪小包廂里的氣壓，好像都隨之降低了不少。

    姐葉清翎歡快地轉頭，看見她的表情后，卻囁囁地咬了咬唇，把已經到了嗓子眼兒的那些話，硬生生又給咽了下去。

    她看得出來，時雨很累。

    于是一下摩天輪，葉清翎就懂事地說累了，和時雨一起離開游樂園。

    從此，葉清翎很懂事地再沒有讓時雨陪著她去任何地方，沒有向時雨提任何要求。

    更沒有和時雨描繪過，她想要去看的海洋。

    甚至，就連她自己都逐漸遺忘了。

    今天是周末，游樂園里人很多，要么是一對對秀恩愛的情侶，要么是一群朋友歡快地吵鬧著走過，要么是帶小孩來的父母

    葉清翎一個人走在人群中。

    過山車、蹦極、跳樓機她挨個兒玩了一遍。

    情緒卻始終沒有起伏，融不進四周歡騰的氣氛中。

    在園區里吃了頓午飯，又接著玩了一下午，接近傍晚，葉清翎停在了摩天輪上面。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節日，游樂園沒有開夜場，大多數游客已經跑到附近的水上樂園夜場去了，最后一輪摩天輪，很巧合地，只有葉清翎一個人坐了上去。

    摩天輪緩緩移動起來，逐漸遠離地面，園區里剩下的那些游客，就像是小螞蟻一樣慢慢朝園區出入口移動著，人越來越少，直到一個小黑點都看不到。

    摩天輪里很安靜，園區也逐漸變得安靜。

    葉清翎看著逐漸變遠的地面好一會兒，才倏地反應過來，已經到半空中了。往周圍看，是一片開闊的土地，有廣闊的池塘，陽光落在上邊，波光粼粼，有成片的小樹林，風一吹嘩嘩作響，還有遠處城里延綿不絕的高樓大廈。

    往上邊看，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因為接近傍晚的原因，白云已經染上幾分緋色，逐漸變得柔和的太陽藏在云層中，若隱若現。

    不時有鳥兒自由地掠過天際。

    葉清翎仿佛聽見它們的清啼聲。

    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

    剛才她坐過山車、跳樓機時，心跳都沒有像現在這般。

    她入迷地看著藍天，血液也仿佛隨之沸騰，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坐摩天輪時一樣，想要一躍而下，跟著那些鳥兒，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

    自由

    剎那間，舌尖都好像品嘗到一絲清新的味道，像是海邊粗獷的風，像是初春草原上的芳草，像是山林中雨后初晴空氣的味道。

    葉清翎想起來了。

    當初她逃出深山那個破爛的家時，分明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逃進更深的、荒無人煙的山林中，與狼群為伴，從此再不離開。

    第二是進城，走進一個只在他人口中聽到過的，更廣闊美麗的，沒有邊際的，自由的世界。

    葉清翎在山口躊躇止步，最終，選擇了進城。

    去闖，去拼，去親眼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個模樣！

    只是沒過多久，她的一身桀驁，滿懷著的天真憧憬，就被現實給磋磨光了。

    如果不是時雨撿到她，她可能已經被家人捉回去，死在了一座不出名的小山里。

    葉清翎心跳逐漸平穩下來，她黯淡地垂下眸子，不再看窗外景色，坐到摩天輪的座椅上發呆。

    她發誓要追隨時雨一輩子，她真切地愛著時雨。可是她也想要，追尋自己的夢想和自由。

    外婆說，這是不沖突的。

    但真的不沖突嗎？

    倘若時雨對她有一點點關心、在乎、喜歡，她或許都可以掙扎一下。

    但是沒有。

    她只能二選一。

    本來今天出發時，葉清翎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決定。可是剛才，在想起時雨的那一剎那，還在因為自由而悸動的心臟，疼得是那么厲害。

    她還愛著時雨。

    她放不下。

    如果能夠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就好了

    葉清翎頹然地望著逐漸被夕陽染紅的藍天，看著遠處成群結隊的鳥兒歸巢。摩天輪小包廂里空調溫度正好合適，她卻驀地感覺，有些冷。

    摩天輪越來越低。

    最終，葉清翎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神仍是迷茫的。

    算了。

    不要給自己留退路了。

    葉清翎最終還是決定，待會兒一回家，就去聯系黃小軼，簽約她們公司。

    摩天輪終于落地了。

    葉清翎走出去，周圍的游客早已散盡，周圍一片安靜。園區里的彩燈還沒有打開，夕陽柔和地鋪滿地面。

    葉清翎往前走幾步，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優雅地坐在長椅上，抱著一杯芝士草莓果茶，溫和的夕陽下，她的側臉仍然冷冽，又漂亮得極具攻擊性，氣質矜貴出塵，如高山雪蓮。

    是時雨。

    葉清翎倏地僵住。

    忽然，時雨感覺到什么似的，朝她轉過身。

    時雨唇角微微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隔著十來米距離，與葉清翎對視，然后，輕輕挑了挑眉。

    像是孤傲高貴的女王。

    葉清翎僵在原地，遠遠看著時雨，嘴唇微微張開，指尖垂在身側，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著。

    周圍明明寂靜無聲，葉清翎卻仿佛聽見，有什么在耳邊炸開，噼里啪啦。

    眼前景物似乎在急速后退，只看得見時雨的身影。思維也隨之渙散，大腦很不爭氣地宕機了。

    時雨怎么會在這兒？

    葉清翎的目光停留在那杯草莓芝士上，心臟又不長記性地怦怦跳起來。當初她剛被時雨撿到時，時雨買給她的第一杯奶茶，就是草莓芝士。

    她以為，時雨根本就沒有注意

    迷茫、痛苦、欣喜、驚喜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口腔中的味道都變得酸澀起來，難以形容。

    葉清翎想要轉身拔腿就跑，卻更想要奔向時雨的方向。

    兩人安靜地對視一會兒。

    最終，時雨微微張了張唇，沒有發出聲音。葉清翎卻清晰地看見，她的口型在說

    阿翎。

    一瞬間，葉清翎什么情緒都感覺不到了，大腦里好像有什么堅固的東西崩潰瓦解，碎了一地。

    廣闊的天空、自由飛翔的鳥兒、還有沒有親眼見過的無邊海洋一幕幕畫面在葉清翎眼前閃過，然后化為灰燼。

    葉清翎本能地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向時雨，最后，停在她面前。

    時雨唇角勾起，笑容很淡，看不出喜怒。

    葉清翎心里咯噔一聲，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咬著牙。她任性地離家出走整整五天，如果不是時雨親自來找她，她甚至已經要簽約公司了。

    以時雨的性格，不可能不生氣。

    葉清翎回過神來，忐忑地埋下腦袋，沒有說話。那種鋪天蓋地的心臟揪痛感，又涌了上來。

    真奇怪。

    她明明是為了躲避這種疼，才決定離開家一段時間，離開時雨，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可是時雨只是對她說了簡單兩個字，她就不管不顧地跑回來，跪倒在時雨的石榴裙下，心甘情愿承受時雨給她的苦痛。

    真奇怪啊

    不。

    不，她還是想要想要自由的。

    想要唱自己喜歡的歌，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現在的她，無法抉擇。

    葉清翎手指緊緊掐住指腹，沒有出血，卻比出了血還要疼。

    時雨把手中的草莓芝士茶遞給葉清翎，很罕見地沒有發火，她只是淡淡道：膽子肥了？一聲不吭就一個人往外邊跑。

    覺得累，想要一個人好好休息？

    委屈了？

    想要辭職，去追尋夢想？

    時雨的聲音不輕不重，聽不出怒意。

    葉清翎始終埋著頭，時雨問一句，她就輕微地點一下頭。

    最后，時雨輕聲問：還回家嗎？

    葉清翎咬緊了牙，沉默許久，始終沒有給出回答。

    時雨就站在她面前，安靜地等待著，神色很淡，卻罕見地十分耐心。她輕輕拍了拍手，抬眸望向遠處的斜陽，淡聲道：算了，先回家吧，外婆還在等你。其他的事情，我們吃過晚飯再聊。

    說著，時雨率先邁開步伐。

    時雨從來沒有這么溫柔，這么認真過。葉清翎感覺，剛才的時雨，是在認真地平視她，而非將她當做可以隨意擺布的寵物。

    分離接近一周，不僅是她，時雨或許也認真思考過很久很久，所以態度才會發生這么大的改變。

    葉清翎愣了愣，深吸一口氣，最終緩步跟在后面。

    或許，時雨以前只是沒有意識到對她的喜歡，而已。

    或許，她可以試試，回家后和時雨好好聊聊。

    時雨忽然放慢腳步，向旁邊伸了伸手。葉清翎一怔，跑過去，牽住。

    時雨的手掌是冰涼的。

    和她緊緊扣在一起。

    葉清翎喝了一口草莓芝士。

    甜的。

    她想，這是她今天收到最甜的生日禮物。

    司機早已等在外邊了。

    葉清翎和時雨牽著手上了車，仍然沒有放開。一路無言，葉清翎卻感覺到，時雨冰涼的手指，逐漸被她給捂暖。

    下了車，她們一起牽手回到家里。

    柳姨剛好做完飯，房間里菜香撲鼻。外婆看見牽手進來的兩人，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溫和笑容：小翎出差回來啦？

    嗯！葉清翎點頭，笑著看過去，外婆，我回來啦，這幾天在外邊，我可想死你了。

    回來就好，來，坐下先吃飯。外婆招招手。

    葉清翎拉著時雨走到飯桌邊，緊緊牽住的手這才放開。

    柳姨盛好飯菜，也笑呵呵地坐到一旁，四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家里的氛圍難得這么溫馨。

    對了，外婆忽然溫柔笑著道，我記得，小翎的生日應該就在這幾天了吧？

    外婆年紀大了，記不清時間，只記得大概的范圍。

    葉清翎正要點頭說就是今天，時雨卻在她前面，隨口道：是吧，好像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