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狗(七)
方慈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讓她非常不舒服。 她像是一會兒浮在空中借由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在觀察,一會兒沉浸其中再次體驗過往,她睡得好累,夢得也好累。 她看到自己命令著黃狗殺了趙家全家,即使在夢中,她也再次笑出了聲。 之后她就像置身于時間的長河中,卻是逆流而上,浸泡在一片冰涼之中,與萬物規律相對抗著前行,她只覺得自己的皮rou都要被這時間沖刷殆盡,一層又一層地從她的身上剝落,她像個洋蔥一般,逐漸露出最靠近源點的那個脆弱的芯。 “今天尹平中考,把這個狗殺了給他補補吧。” 黃狗的頭部遭到重擊,趙國良用鐵絲死死纏繞住它的脖子,勒進毛發,勒進皮rou之中,勒得血rou模糊,它的舌頭從口中伸出,屎尿流了一地,然后軟趴趴地沒了動彈。 當晚一鍋香噴噴的狗rou火鍋端上了桌,方慈還沒有桌子高,但是跑前跑后地給他們拿著碗,盛著飯。 黃狗就依然那樣臟兮兮地趴在桌下,看著桌邊的叁人,一邊笑著聊著,一邊把自己的rou送入口中。 “國良你看!有個狗叼了一個小孩在咱們家門口!” 常彩霞早上出門倒垃圾,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擋了門,她暗道奇怪,又一使勁,外面傳來了一聲貓兒似的嗚咽,她心中奇怪,再推門那力道居然不見,順利就打開了門,卻看到一只臟兮兮的狗,口中緊緊咬著一個襁褓,而襁褓中,居然是一個剛出生沒幾天的女嬰。 “走走走。” 她拿起掃帚驅趕著,不想讓這狗和小孩擋了路,要是它硬把這孩子扔下,萬一死在門口那豈不是太晦氣。 “彩霞,這小孩長得還挺好看啊。”趙國良聽了聲音走過來,伸頭看了一眼,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剛出生不久的嬰孩能夠這么好看,她睜著一雙懵懂的大眼睛,睫毛纖長,不像別的小孩,出生的前幾天都紅彤彤皺巴巴,這個小孩的皮膚卻白嫩光滑的如同陶瓷一般。 “要是個女孩不如留著給尹平當個小媳婦算了。” 他心里盤算著,現在村里娶媳婦兒越來越難了,聽說有一家男孩為了娶老婆足足給了一萬的彩禮,他驚得下巴都掉了下來,他一個月都賺不到二十塊錢,娶個媳婦居然要一萬,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錢。 “大點兒還能幫著干活。” “哎,狗也牽進來吧,能看看院子。” 溫熱的鼻息打在方慈的臉上,她躺在一個破爛的小被子里,被扔在田間,今天已經是第叁天了。 一只黃狗聞著她的臉,狗的鼻子濕濕的,把她弄得好癢,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臟臟的狗臉,她什么都不懂,只是覺得毛茸茸的怪好玩,她咯咯地對著黃狗笑了起來。 這狗圍著她轉了轉,似乎有些著急的樣子,嬰兒的身邊一直聚集著一些半透明的靈體,這些靈體沒有具體的模樣,身形極小,就像小貓一般,黃狗意識無法判斷它們的善惡,露出獠牙威脅地吼叫了幾聲。 這些小貓般的靈體瞬間就散開了,但仍不走遠,而是依舊圍著方慈飄著,黃狗看它們似乎沒有惡意,也放松了警惕,低頭咬住了小被子,費力地拖著,向村子走去。 像是被什么擠壓一般,方慈直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擠壓得變形,她想尖叫出聲,卻發現自己周身并沒有氧氣,她痛苦地掙扎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著她前行,越往前越痛,但她無力反抗。 直到周身驟然輕松,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卻突然感到一陣灼熱,全身的皮膚都如同火烤一般,就在此時,一雙大手粗暴地抓起她的腳踝,細嫩的皮膚哪經得起這般動作,其痛苦較皮鞭抽體尤有過之,她一瞬間就哭嚎了起來。 “又是個女孩。” “扔田里算了。” “扔了吧扔了吧。” “眾苦所隨故,生為苦” “粗重所隨故,生為苦” “眾苦所依故,生為苦” “煩惱所依故,生為苦” “不隨所欲離別法性故,生為苦” 半夢半醒之中,不知何人呢喃著一些莫測的語句,這聲音如何竟是異樣的熟悉,突然之間,rou體的疼痛驟然消失,她從來沒有如同這般輕松過,像是浮在空中被柔軟的云撫摸,她半夢半醒間,又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低聲道:“此乃……生之苦……” 方慈睜開眼睛,她正躺在自己的臥室的床上,她覺得好像在夢中度過了一生一般,一個冗長又沉悶的夢,讓她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以至于她沒有第一時間發現,自己的床邊站了一個人。 她一向習慣留一個床頭燈,這使得她將目光投向那人時,可以看清他的模樣,由此她竟發現那人的長相竟與夏如是如出一轍。 這種感覺是奇怪的,你看到一個人,他有著與另一人完全相同的臉,但是你的直覺卻告訴你,他們并不是同一人。 這就是方慈此刻的感覺,她疲憊不堪,看著床邊的人,他的眸子如同靜謐的潭水,深不可測,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美女怎么醒著啊?”方慈突然被一個輕佻的聲音打斷了注意,再回頭時床邊已經空無一人,以至于她恍惚間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她的目光移到門口那個穿著睡衣毫無站相的身影上,盯了一會兒,說道:“你又不敲門。” 羽衣笑瞇瞇地走進來,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看著方慈說道:“因為我感覺到你需要我了,你為什么哭了呢?” 哭?怎么會哭? 這句話將方慈問得愣住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居然真的摸到一片冰涼的水跡,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雖然需要演戲的時候,流淚這件事情是手到擒來的,但不像今天一樣當她摸到自己的淚水,突然間一股巨大的悲傷籠罩了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方慈忽然團起來了身體,在床上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一種別樣的苦楚在她的胸腔中回蕩著,這種苦仿佛有了實體一般,讓她的口中也泛著苦。 羽衣坐在床邊,看著她,他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然幽幽地發著光,他若有所思地環顧了整個房間,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彈在了方慈的眉間。 “啊!!死狐貍你找死嗎??”這一下彈得不輕,方慈一手捂住腦門,一手拽住了羽衣的尾巴,慘叫道。 羽衣似笑非笑地,那雙金色的眼睛深不見底,他極少地沒有在意自己的尾巴被狠狠拽住,他低頭在方慈的耳邊問道:“還苦嗎?” 苦……? 剛剛那股似乎整個人被按進黃連之中的苦消失了,方慈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她一下子就坐起身來,有些疑惑,剛剛如排山倒海般將她壓垮的情緒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甚至她無法理解一分鐘前的自己,為什么會悲傷到幾乎無法呼吸。 “好了,繼續睡吧。”羽衣一把按住了她頭,把她按回枕頭上。 “不然明天你又要說有黑眼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