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梔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張公子慢慢從房內(nèi)踱步而出。

    第10章 恍惚

    經(jīng)過這幾天的休養(yǎng)，趙晏傷勢略有好轉(zhuǎn)，已勉強能下地走動。

    他身穿一襲青色舊衫，雖面色仍顯蒼白，衣裳也不大合身，卻絲毫無損于他的俊美。點點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為他清冷的眉眼增添了些許暖色。

    不知怎么，看見這樣的他，薛靈梔腦海里竟浮現(xiàn)出四個字：落難公子。

    她搖一搖頭，驅(qū)走心中雜念，主動打招呼：“張公子。”

    “嗯?！壁w晏神色淡淡。才行幾步，便在院中石桌邊坐下。

    ——他傷勢未愈，不宜多動。每次只走十數(shù)步，絕不多行。

    薛靈梔略一思忖，行至他身側(cè)：“張公子，方才我和李嬸說的話，你是不是也聽到了一些？”

    趙晏眼簾微抬，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他又不聾，怎么可能聽不到？

    薛靈梔老實回答：“我覺得你聽到了。”

    趙晏輕哂。

    不過這個薛姑娘暫時隱瞞他在此地的消息，這一舉動還算合他心意。他也就沒多說什么。

    薛靈梔并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繼續(xù)好聲好氣道：“你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下床了，再過七天，應該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吧？”

    “唔?！壁w晏長眸微垂。

    再過七天就恢復？她比他還敢想。

    但他并未出言反駁，只靜靜地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怕宗族里的人來煩你，一直沒對外說你的事，好讓你在這兒靜心養(yǎng)傷?！毖`梔先含笑示好，話鋒一轉(zhuǎn)，又軟語請求，“再過七天就是我爹的‘七七’了，那是個大日子，你作為我的未婚夫，到時候可一定得出現(xiàn)啊。”

    這是兩人之前就商量好的，但薛靈梔總覺得，她需要時不時地提醒一下，以免他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

    趙晏拂她一眼，故意問：“如果到時候，我還沒恢復怎么辦？”

    “啊？”薛靈梔微微一怔，“會恢復的，我相信李叔的醫(yī)術(shù)。再說，就算沒完全恢復，應該也差不多了吧？只要能正常走路就行，小心一點，咱們又不是去打架，裝裝樣子就可以了。”

    她養(yǎng)兵數(shù)日，就用在那一時。無論如何，都不能有意外。

    趙晏嗤的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薛靈梔覷著他神色，小聲商量：“要不，我每天給你多加一個鴨蛋？你肯定能早點好起來?！?/br>
    聽說養(yǎng)傷需要吃的好一些，家里最好的吃食就是鴨蛋了。

    趙晏聞言，面色幾不可察地一僵。

    鴨蛋，又是鴨蛋。他這幾天吃的鴨蛋比他過去十幾年吃的都多。

    “不用了?！彼职戳税搭~角，視線掠過不遠處嘎嘎直叫的鴨子，語氣微涼，“鴨蛋吃膩了，我想喝鴨湯。每天殺一只鴨子燉湯吧。”

    薛靈梔霍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什么？”

    這是什么活閻羅？

    院子里，三只鴨子正你追我趕，歡快極了，渾然不覺死亡正在悄悄逼近。

    “不行不行，我的鴨子們都太老了，不適合燉湯喝?！毖`梔神情急切，想也不想，斷然拒絕，隨后，又高聲喚道，“青豆黑豆白豆，快回后院去！”

    說話間，她快步走向三只鴨子，試圖將它們驅(qū)趕到安全的地方。

    鴨子們不通人性，只管撲棱著翅膀，一搖一晃地往跑。

    小狗阿黃也跟著湊熱鬧，汪汪汪叫得歡快。

    一時間，院子里鴨飛狗跳，吵得人腦仁疼。

    趙晏闔了闔眼睛，盡量保持平靜。

    他對自己說，再忍一段時間，等傷勢再好一些就走，絕不過多停留。

    趕鴨之際，薛靈梔回頭看向仍坐在石桌旁邊的張公子，估摸了一下他現(xiàn)在的行動能力，覺得僅憑他自己，鴨子們短時間內(nèi)還是安全的。

    盡管如此，她依然不能太大意。

    萬一這人饞瘋了，對鴨子們下黑手怎么辦？

    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他若是真趁她不注意，把鴨子殺了，她難道還能殺了他替它們報仇嗎？

    薛靈梔嘆一口氣，思來想去，終于有了主意。

    ——此事不能硬來，畢竟她還要指望他幫忙假扮未婚夫。

    次日清早，薛靈梔拿家中積攢的二十二枚鴨蛋去南河鎮(zhèn)換了兩條魚和六個雞蛋。

    害怕給人瞧見，她在籃子上面小心放了一層青菜做掩飾。

    看著換來的食物，薛靈梔頗覺rou痛。轉(zhuǎn)念想到家里活蹦亂跳的三只鴨子，她心情逐漸平復許多。

    反正那些鴨蛋她本來就打算給他吃的，用來換東西不心疼。

    晚間，薛靈梔指著新做的鲗魚豆腐湯，鄭重介紹：“張公子，這是我專門給你煮的魚湯，很滋補，特別適合你這種受傷的人?！?/br>
    掀開蓋子，魚湯的香氣撲面而來，奶白的湯上漂浮著一點碧色，煞是好看。

    趙晏茹素數(shù)日，此刻見狀不免有些心癢。他眉梢微動：“嗯?！?/br>
    很好，終于能看見點葷腥了。這位薛姑娘勉強也算有心。

    “我煮了一個多時辰呢，你快嘗嘗，看看有哪里需要改的?！毖`梔眉眼彎彎，殷切極了。

    雖說鄉(xiāng)下守孝的規(guī)矩不算嚴苛，但父親去世不滿百日，她不愿吃葷，是以煮魚湯之際，一口也不曾嘗。

    盛情難卻，趙晏低頭嘗了一口。

    平心而論，這味道遠不能與宮中御膳相比，但他連日來每頓不是青菜，就是鴨蛋，此時竟覺得這魚湯說不出的清新鮮美。

    于是，趙晏很難得給了個極高的評價：“不錯?！?/br>
    聽他肯定這魚湯，薛靈梔心下大定，感覺此事多半能如她所愿。

    用罷膳后，收拾了碗筷，薛靈梔在他對面坐下，態(tài)度溫和，進入話題：“張公子，你猜這今天這魚是哪里來的？”

    “河里撈的?！?/br>
    沒聽到想要的答案，薛靈梔也不氣餒，認真道：“不是，這是我用鴨蛋換來的。”

    她有意強調(diào)了“鴨蛋”二字。

    “嗯？”趙晏抬眸。

    “你看，鴨子可以下蛋，鴨蛋不僅能吃，還能用來換魚、換rou、換柴。如果把鴨子殺了燉湯喝，那以后就再不能用鴨蛋換東西了。而且，家里的三只鴨子都是我從小養(yǎng)的，每個都取了名字，很有感情，我不想殺它們……”

    少女語聲清潤，神色懇切，形如紅菱的唇一張一合，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偏生趙晏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

    原來這位薛姑娘又是做魚湯，又是講道理，拐彎抹角鋪墊這么久，只為了要他別殺鴨子？

    哦，特意為他準備葷腥也是想保住鴨子的性命。

    趙晏嗤的哂笑出聲，他見過人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獅子老虎，還是第一次看見人養(yǎng)鴨子養(yǎng)出感情的。

    而他只覺得它們吵，實在不明白三只顏色一樣的鴨子，怎么會用“青”“白”“黑”命名區(qū)分。

    “張公子，你要真想喝湯，我以后買雞，煮雞湯給你喝，好不好……”

    荊釵布裙的鄉(xiāng)下姑娘，偏偏生了一雙瀲滟動人的眸子，求人的時候，眼睛波光粼粼，似乎氤氳著淡淡的霧氣。

    趙晏不知為何，竟恍惚了一瞬。

    然而很快，他就回過神來，移開視線，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知道了?！?/br>
    三只鴨子而

    銥誮

    已，也值得她花這樣大的功夫？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什么世間罕見的珍禽呢。

    “誒？”薛靈梔疑心自己聽錯了，頓時喜出望外，隨后又有點不放心地求證，“張公子，你說知道了，是不是表明你以后不會動我的鴨子？”

    少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清亮的眸子里除了歡喜，還隱隱流露些許出警惕，仿佛他真的會殺死她那三只鴨子一般。

    趙晏氣笑了，薄唇微勾，冷聲道：“不是，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它們煮湯?！?/br>
    “別……”薛靈梔心中一凜，待要出言阻止，卻見張公子面無表情一步一步挪回了雜物間。

    薛靈梔呆了一瞬，后知后覺意識到他最后那句話是在故意嚇唬她。

    “原來你是逗我玩啊。我還以為……”她松一口氣，想到自己不能得罪了他，立刻改口夸贊，“我就知道，張公子你是個好人?！?/br>
    好人？趙晏冷笑，頭也不回繼續(xù)往前走。

    薛靈梔扁了扁嘴，沖著他的背影悄悄做個鬼臉。

    她素來心大，又指望他幫忙假扮未婚夫，是以平日待他甚是包容，并不計較他的古怪脾氣。

    反正他只在這里待一二十天，何必在意那么多？

    只要大事能順利解決，其他的小節(jié)都可以忽略不計。

    接下來的日子里，薛靈梔格外小心謹慎。平日大門緊閉，極少外出。偶爾出去一趟，也盡量鎖好家門。

    萬一真有壞人潛到家中，發(fā)現(xiàn)養(yǎng)傷的張公子后暗下毒手，可就糟了。

    所幸張公子也肯配合，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安靜待在雜物間，偶爾在院中走幾步。

    又養(yǎng)了數(shù)日，他身上較淺的傷口逐漸愈合，只有胸前的那處重傷，依舊猙獰。現(xiàn)在的他，傷勢雖未大好，但已能緩步行走。

    薛靈梔暗暗放心。眼看父親薛文定的“七七”祭日將至，她用家里閑置的布給張公子裁制了一身衣衫，并親自捧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