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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那條辮子那條河在線閱讀 - 十五

十五

    “阿妹,你再睡,我可要去找一頭豬,把你拖起來跑兩圈了。”

    清晨的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穿白裙子的陳醫生站在她身前,端著一碗香甜的,不是rou湯的湯:“先喝了。”

    嬴洛知道是陳醫生救了自己,接過湯碗,想都沒想,一飲而盡。

    陳醫生在床邊坐下,涼涼的,柔軟的手摸摸她的腦門兒,軟軟的床墊包裹了她軟軟的屁股:“好點沒?還有點低燒……你們一路從陜西過來,不容易。要不是我們剛好有抗生素和消炎藥,你根本活不下來。”

    嬴洛回過神,連忙問:“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呢?”

    “在客廳里打盹。”陳醫生走出去喊:“阿成,你女朋友醒了。”

    阿成,阿祥……他沒故意佔自己便宜,果然廣東人是會這樣稱呼平輩的。

    一陣輕盈穩健的腳步聲后,青年推門進來,嬴洛不自覺“啊”了一聲。

    他顯然洗過澡,刮了鬍子,穿著知識分子經典的白色短袖襯衣和黑色長褲,腰上還系了皮帶,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甜甜的肥皂味道。

    她想到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轉過臉不想看那人。

    “阿洛,還難受嗎?”青年察覺到她心里不樂意,試探著問:“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她快速地轉向白裙子的陳醫生:“陳醫生,多謝你。”

    “不用謝!”陳醫生拿了空碗出去,再回來的時候,就換了一身紅衛兵的裝扮,斜挎了個軍綠色的帆布包:“千萬別給人開門,別開燈,冰箱里有吃的,一切等晚上我回來再説。”

    陳醫生輕巧地關上房間門,過了一會兒,外面的鐵門也輕輕響了一聲,緊接著是鑰匙轉動的聲音,陳醫生反鎖了房門。

    嬴洛喝了紅糖水,又睏得不行,這床好像對她施了什么法術,讓她一刻也不想起來。

    “阿洛,你剛才不開心嗎?”青年俯身,想親吻她的額頭。

    “別碰我!”她不受控制地推開他,縮到床頭靠窗的角落,看青年的眼神像看洪水猛獸:“我不喜歡這樣。”

    “是我不好,你先躺下。”青年也慌了神,連忙道歉:“剛縫了針,不能再撕扯傷口。”

    她緊綳著身子,慢慢滑下去,躺回枕頭的最左邊,不和青年有一點接觸。

    “我留下陪你?還是我先出去看書?他們這兒有好多書,你想看書嗎?”青年連著問了一串,掩飾自己的歉意:“有小説,劇本,古文和一些技術類的……”

    “你走吧。”嬴洛打斷他:“我累了。”

    她看著青年高瘦挺拔的背影走到門邊,再也憋不住,哭起來:“你以為,我怎么救你出來的?”

    青年把手從鍍銅的雕花門把手上移開,立在那里不動,良久,他轉過身,坐回她床前。

    “我想過,我大概猜到了。”成舒輕輕地說:“你想看小説嗎?我可以念給你聼。”

    “那你為什么不説?”嬴洛恨他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氣得腦袋嗡嗡響,提高了嗓門:“你是不是準備立刻拋棄我?”

    “説……什么?你想聼什么?”他疑惑地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事情。

    “你一個大學生,還不知道我想聼什么?”

    “唉……阿洛。”青年長嘆了一口氣:“我就算以后真做了教授,也猜不透愛人心里的想法啊。”

    嬴洛白了他一眼,低著頭掉眼淚。

    “你要是想聼我對愛情的保證,我感激你,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這些話我一路上説了很多次,再説多少次也不會煩。”青年試著拉過她的手,見她沒反對,就接著説:“你要是想聼什么‘我不嫌棄你丟了貞cao’、‘你丟貞cao都是為了我,所以還是貞潔烈婦’這種話,我死也説不出來。”

    “本來就是封建文人編出來壓迫婦女的,我怎么能拿假的東西,去跟我們之間的真感情發誓?”青年認真地看著她:“你想聼的,是這些嗎?”

    她愣了片刻,撲上去抱住眼前的人,破涕為笑:“老成,你們大學生真會安慰人。但我這邊,可能要復雜一些。”

    “怎么復雜了?比數學還復雜?”

    “嗯……我勾引了往我嘴里塞稻草那個男知青,把他勒死了。”嬴洛心里有點忐忑,她擔心成舒會覺得她殘忍。

    青年雙手扶起她的肩膀,讓她坐直,舉起她的右手,自己伸出右手拍上去——

    “干得漂亮!”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她讓成舒給她讀《三國演義》。

    還沒聽到桃園結義,就埋在愛人懷里,呼呼大睡。中間去了趟厠所,一覺睡到陳醫生回來。

    陳醫生打開她臥房的燈,又換上了那條白裙子:“休息得怎么樣?”

    “有精神多了!陳醫生,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過香港?”她眨著眼睛問。

    “走?阿妹,去香港是要游好幾個鐘過去呀。”陳醫生張大嘴巴:“怎么也得等傷口完全愈合了,體力恢復了,才能再做打算啊。”

    “阿成,你沒同她講過嗎?”陳醫生顯然有些惱怒:“要是游不過去,就是個死。你生在香港,是高級知識分子,又受了迫害,想回去,我一萬個支持你,你牽連小嬴跑這么遠是什么意思?你難道是想看她年紀小,性格樣貌都好,想找個對你百依百順的老婆?”

    嬴洛急忙辯駁:“不關他的事,是我想和老成去香港看電影,拍相片,順便穿花裙子,當工人掙錢,我不想一輩子看人臉色,吃涼窩窩頭。”

    話雖這么説,她心里也沒底。但是轉念一想青年早晨的告白,也不該是假的。

    “那你呢?”陳醫生不肯放棄拷問。

    青年看向嬴洛,是她熟悉的那種安靜深邃的眼神:“和她一起做她想做的事,掙錢給她買電視機。有機會的話,去大學找找工作,如果不行,當工人也不錯。”

    “哎呀,那你們正適合游過去。”陳醫生終于不再板著臉,向嬴洛伸出手:“我和阿祥,也是這樣想的。但我還想去做醫生,將來治病救人。你們想見見其他人嗎?”

    還有其他人?她有點懵,反應過來后,也伸出手:“陳大夫你好!我文化程度不高,請你多指教!”

    “嘖嘖嘖……”門閃開一條縫,門縫頂上探出一個大腦袋:“打牌不?”

    “打你個頭!再白吃白喝,我把你舉報給紅衛兵!”大腦袋被一隻巴掌按下去,拖到門外,吱吱哇哇廝打了一陣。

    門被猛地推開,踉蹌滾進來兩個人。

    “小點聲!病人要休息!”陳醫生沒好氣地說。

    “老成,你給陳醫生錢了嗎?”嬴洛悄悄問成舒:“我們還有錢嗎?”

    “阿妹,這條只適用于他!趕緊給我交錢!”“漢jian頭”阿祥踮起腳,揪著大腦袋的領子——嬴洛這才發現大腦袋得將近一米九:“你到底什么時候去香港!不去就滾回你的東關大隊!”

    “ahardlifechoice.”大腦袋咕嚕了一句洋文,抓著頭發,痛苦地坐到木地板上:“黃祥,你別催我!”

    “我姓黃,廣州人,你們可以叫我阿祥。本來在中山大學念土木,讀了一年,被批斗到惠東農村養豬,去年趁亂跑回城里,受陳醫生感召,建了這個逃港知青聯絡點。愛好是收聽敵臺,寫詩……以及……和陳醫生拍拖!”黃祥和兩人握了手:“老九,你也説說?”

    “我姓孫,濟寧人,叫我老九就行。山東大學,現在改叫曲阜大學,電子系大三學生,下放到曲阜東關大隊修水利,受不了批斗,和兩個同學一起逃來了。他們先跑了。”老九沒和嬴洛握手,只去和成舒握了一下,又看向兩人:“你們有誰會説濟寧話?有誰能教我彈吉他?”

    兩人面面相覷。最后,成舒說:“我能教你彈棉花。”

    嬴洛看老九沒和她握手,以為老九嫌棄她文化程度低,心情也低落下去,小聲說:“我姓嬴,從陜西來,讀完初中就去林場當護林員了。”

    “我補充一點,她喜歡打槍,吃甜東西,秦腔唱得很好聼。”成舒看著嬴洛,和她坐進了些:“我姓成,隨便怎么叫都行。復旦外語系,下放之前做教學助理,大方向是古典學,小方向……還在探索。愛好就是抄抄筆記,做點研究,躺著聼阿洛説話……喜歡享受,不服管,就這樣。”

    “我去,你都能當教學助理了?績點多少?”老九一聽來了精神:“我申請了好幾次都沒成!”

    “我們方向人少,和理工科不太一樣。”成舒説著大學校園里熟悉的事情,臉上露出暢快的神色:“做什么教學助理?因為當這個,我差點被打死。”

    陳醫生擰了老九一把:“你干嘛不和小嬴握手?”

    “嗯……”老九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用很重的氣音說:“你是秦國宗室,夫秦,虎狼之國也。”

    “……”嬴洛看他沒有惡意,憋了半晌,一本正經地諷刺:“秦國人民與魯國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個敵人,就是秦帝國主義和魯國民族的敗類。”

    “魯國民族的敗類就在我們面前。”黃祥小聲說。

    眾人哄堂大笑。

    “小點聲!”陳醫生又將窗簾拉得緊了一點:“最近城里風聲嚴,他倆都是白天在紅衛兵隊伍里混,領大鍋飯,晚上才敢回來享受資本主義生活。”

    “小嬴,你和他較真干嘛?他就是想為自己那套‘男女授受不親’的理論找個臺階下。”黃祥也一屁股坐到地板上,重重拍了一下老九的后背。

    老九捏了他膝蓋一把,疼得黃祥吱哇亂叫:“你又給我扣帽子!”

    話題轉到陳醫生這里,白裙子的女人靠著門,身材修長,神情莊重,真像個老電影里的地下黨。

    “如你們所見,我和阿祥籌辦了這個知青聯絡點。主要是為了給知青們提供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為大家逃港做中轉。除了我們三人,還有些其他散點聯絡的知青。

    “我在中山大學讀了醫學本科,下放到農村做赤腳醫生,給產婦接生,給牛馬看病,什么都做。逃回城里后,我無意間幫了干部的忙——幫被他強jian的女知青墮胎,搭上這層關係,吃喝不愁……也能幫幫那些女孩子,幫幫知青們。”

    “所以……為了普世的道德和對自由的渴望,歡迎二位加入我們。”陳醫生笑著說。

    “陳醫生,我愛你!你是我們的自由女神!”黃祥熱情地鼓掌,壓著嗓子歡呼:“我去拿酒,慶祝二位臭老九加入!”

    老九也説:“歡迎你們!”

    嬴洛看向成舒,他臉上洋溢著微笑,青春,自由,活潑,獨屬于新青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