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鈞答：公主糾纏于我，我雖然推拒，卻難免沒有一點(diǎn)迎合的心思；若要行魚水之?歡，便順其自然；公主與我離別之后, 我和娘親們退隱山林, 再不與之?見?面，了此余生；倘她身死, 我遠(yuǎn)遠(yuǎn)憑吊，感念她曾與我相伴, 不會將之?忘懷。

    五娘忽然想起一樁舊事。大略是幾年前, 在斌州駐扎時(shí)，有一日岳昔鈞休沐，出營采買, 遇見?一漢子上前攀談。那漢子言語規(guī)矩，岳昔鈞見?他談吐不凡, 卻刻意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城中百姓，又見他眉眼間有些朔荇人的影子，心中暗暗起疑。

    岳昔鈞回得營中，將此事向長官報(bào)備，長官只叫她尋機(jī)試探此人, 莫要打草驚蛇。此后，岳昔鈞多次與那人吃酒, 覺察那人十之?八九是?朔荇細(xì)作，便欲以假細(xì)報(bào)迷而惑之?。

    然而，還?未等岳昔鈞與長官商議好計(jì)策，那細(xì)作酒后忽而拉住岳昔鈞的?手，想認(rèn)岳昔鈞為?契弟。岳昔鈞悚然抽手，胡亂搪塞過去，回營之?后，對長官直言不愿和那細(xì)作做了契兄弟，便是?假的?也不成。

    長官道：“且忍片時(shí)，莫要壞了大計(jì)。”

    岳昔鈞道：“他既然這般，多半對我不曾起疑，不若早早行?計(jì)，何須再結(jié)契兄弟取他信任？”

    長官思忖道：“未能確保事成。”

    岳昔鈞道：“戰(zhàn)場之?中，千變?nèi)f化，您比我更?明白，如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夜長夢多罷。”

    岳昔鈞本?不是?多話之?人，卻為?了這樁事對長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口都說干了，長官方?放棄了叫她去假意逢迎那細(xì)作之?事。

    五娘如今想到這一樁舊事，心道：鈞兒并非全然肯以身飼虎之?人，她昔日拒絕作契弟時(shí)也不是?莽撞少年，沒道理如今就肯犧牲自我，做個(gè)“顧全大局”之?人。這般說來，她對于那公主也并非全然無情，只是?時(shí)也命也，不能長相廝守罷了。唉，這也是?無法之?事，那公主在一日，我等便要提心吊膽一日，更?兼我輩之?事，二人真能坦然相待？早早分開或許也非壞事。

    五娘本?就想試一試岳昔鈞究竟是?甚么心思，如今得知?，也不多言，只道：“天時(shí)不早，你回去歇著罷。”

    岳昔鈞起身告辭，走出幾步，卻聽身后風(fēng)聲?起，衣袖破風(fēng)之?聲?獵獵，她回首一望，只見?五娘起了身，右步后撤，左掌前出，右拳后引，雙手作一個(gè)對拉之?勢，護(hù)在身前——正是?龍鳳拳里的?起手式“吹簫引鳳”。

    岳昔鈞立定，望著五娘的?身形出神。

    五娘“吹簫引鳳”一式后接“鳳凰于蜚”，而這一式不曾使老，忽而變作“打鳳撈龍”。五娘“打鳳撈龍”一式使到一半，卻住了手，收了勢負(fù)手而立。

    岳昔鈞知?曉這是?五娘在提點(diǎn)自己：吹簫引鳳引來了謝文瓊，和她假作琴瑟和鳴、鳳凰于蜚，實(shí)則是?設(shè)法算計(jì)，現(xiàn)下收手還?不算遲。

    岳昔鈞心道：如何不算遲呢？初見?時(shí)便遲了。

    岳昔鈞望著清明月輪，心中也泛起苦澀之?意，暗暗思道：人說明月照清平，它卻照不見?我心底。是?了，我本?就難自照，何怨他物呢？我與公主二人到了如今的?境地，除卻“造化弄人”，竟然也想不出其他話兒來。只愿她歸京之?后，將我全然拋卻，日日愉悅，這也便不算我的?罪過了。

    岳昔鈞狠一狠心，沖五娘微微一揖，敲著拐杖一步一步緩緩地回房去。

    而在岳昔鈞與五娘論武之?時(shí)，伴月在房中服侍謝文瓊梳洗。

    伴月面露猶豫之?色，終是?問道：“殿下，恕奴婢多嘴，我們真?zhèn)€要在此久住么？”

    謝文瓊面色淡淡，哪里有適才飯桌之?上的?喜笑顏開。

    謝文瓊心道：我倒是?想長住，只怕旁人不樂意罷了。她在京中之?時(shí)，就有向我示好之?舉，也曾蜜蜜甜甜、親親熱熱，恐怕意下是?叫我消了疑心，然而她后來走時(shí)何等的?干脆利落，哪有半分留戀。如今她故技重施，怕是?又是?障眼之?法，心中不知?又有甚么主意。

    謝文瓊越思越苦，心中自嘲道：雖然明白此理，難道我還?能如同在京中一般直言揭穿么？那豈不是?將她推得愈發(fā)?遠(yuǎn)了，我又何必如此呢？倒不如佯做個(gè)不知?不覺，掛掛開心顏，也偷得一段如漆似膠的?日子，做一個(gè)飽死鬼便了，往后如何，目下暫不必去想。

    然而，謝文瓊同伴月，不比于岳昔鈞同安隱。伴月是?皇后撥給謝文瓊的?宮娥，謝文瓊雖則待她不差，卻并不親近，有些心事不能同她傾訴。

    因?此，謝文瓊也只道：“且住住看罷。”

    伴月又問道：“殿下當(dāng)?真對駙馬……奴婢斗膽，殿下當(dāng)?真對駙馬情根深種么？”

    謝文瓊有一瞬的?疑惑“伴月今日為?何如此不知?分寸”，但也在心中以“或許環(huán)境變化，她脫了些規(guī)矩束縛”說服了自己。

    謝文瓊自然不能對伴月說“不錯，我對駙馬死心塌地”，她終究還?有幾分傲氣在身，不愿叫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

    故而，謝文瓊舉鏡自攬，卻又不敢與鏡中之?人對視，垂了眸道：“算不得深種。”

    伴月道：“如此說來，殿下來到此地也不過一時(shí)興起，如同雪夜訪戴般，興盡而歸也沒甚么的?了？”

    謝文瓊言不由衷地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