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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載垕看著滿桌子彈劾李彥直的奏章，心中歡喜，數(shù)著日子，就等著瞧李彥直的晦氣。

    看看已過了半個月，限期未到，朱載垕等得正心焦，忽見正宮皇后帶領(lǐng)了一幫妃子太監(jiān)來哭窮，原來本月宮中例錢竟未及時發(fā)放。這兩年大明是日漸的國強(qiáng)民富，但朱載垕自登基以來卻總是過著苦日子，后宮一切從簡，太監(jiān)宮娥加在一起也只剩下兩千多個，這數(shù)量可是大明開國以來的低谷啊，不僅如此，所有一應(yīng)開支，能省的都省了，太監(jiān)盡穿百納衣，六宮粉黛無顏色，他這個皇帝過的日子，過得比尋常富翁家還不如，但朱載垕也忍了。

    可如今竟然連宮中開銷的錢也不按時發(fā)，這內(nèi)閣六部欺負(fù)皇帝未免欺負(fù)得過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dāng)即就派人去戶部過問，但馮保去了半日回來說：“陛下，不止是宮中，京中大小官吏的俸祿，這會都還沒發(fā)呢！奴才到了戶部，那里都快給人擠破了！”

    朱載垕眉頭愁成一團(tuán)，作為皇帝，他這幾年一直只是作為象征，并不怎么管事，所以太倉有多少銀兩他本不清楚，但想起一個月前的廷議上，戶部尚書報過的數(shù)，就說：“上個月戶部不是說還有五十萬兩存銀嗎？這才多久，難道就花光了。”

    “這個……皇上，這國家大事，最是花錢，五十萬兩存銀算個什么！隨便哪里破個窟窿，兩下子就流光了！奴才聽說，過去半個多月里各項開支這么一湊，就花掉一半了。”

    “那不還有一半嗎？”

    馮保無奈地笑了笑：“皇上啊，這不前幾天，戚繼光才回河套，這事您記得吧？”

    朱載垕當(dāng)然記得：“他當(dāng)然得回去了，河套的大事等著他呢。”

    “是啊。”馮保道：“臨走之前，他領(lǐng)走了三十萬兩，去填河套軍費的窟窿。”

    “嗯，西北之防乃是重中之重，”朱載垕想起了蒙古人南侵的事情，心想當(dāng)初若不是西北防線出了問題，太上皇嘉靖多半就還在位，這之后的這么多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優(yōu)先照顧那邊，也是應(yīng)該的……”說到這里喉嚨仿佛哽住了，呀了一聲：“這……那這太倉……”

    “如今太倉啊……”馮保嘆息著：“聽說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

    馮保的形容，幾乎不含夸張。

    主管戶部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張居正把那筆錢撥給了戚繼光以后，太倉真就沒幾兩存銀了。正如朱載垕所說，西北之防是重中之重，所以當(dāng)初張居正建議撥錢的時候，皇帝沒有從中作梗，言官也沒有封駁——可是言官們卻不是很知道太倉的底細(xì)啊，皇帝又太過年輕，考慮事情又不全面，所以竟然就讓這筆錢就這么溜了出去，看看夏秋兩稅都還得有一段時間才到，但太倉已經(jīng)完全發(fā)不出俸祿來了。

    從來京官最不好做，升官可以走北京的門路，發(fā)財卻得靠外放，北京城里，除了少數(shù)幾個肥缺之外，大部分的京官都鬧窮，尤其中下層京官最是窮中之窮。許多窮苦京官，都等著太倉發(fā)錢買米呢！俸祿忽然一斷，這些人就得斷炊，這叫他們能不鬧么！

    “可是你們鬧也沒用啊！”被幾百人圍著的戶部左侍郎魏良弼痛苦地說：“現(xiàn)在不是有錢不發(fā)給你們，是實在沒錢啊——我的俸祿也沒到手！”

    但誰理他呢？那些家境殷實一點的，都穩(wěn)穩(wěn)呆在家里等消息呢，來到這兒鬧的都是窮瘋了的，官員窮瘋了，那可比地痞流氓還無賴：

    “我們不管！總之今天就要拿到錢！”

    “有沒有錢是你們戶部的事！但今天要是不拿到錢，老子就不走了！”

    “哼，自我大明開國以來，還從來沒聽說過發(fā)不出俸祿來的——這副窘相，哪里還是泱泱盛世！”

    “我看啊，太倉的銀子，都被你們戶部貪光了！”

    在這批窮苦的京官里頭，有一批人更是窮中之窮，那就是那些御史言官。大明的言官，權(quán)力極重，重到可以封駁皇帝內(nèi)閣的票擬，品級又極低，都是六七品上下，這等品級到了外省還可以做個縣令推官，在京城之中那可就真是芝麻綠豆了。若是那些肯同流合污的，收受外官的冰炭孝敬，那處境或許還好些，至于那些恪守清高、誰都不買賬的，那可就真是清如水貧如洗了！

    這幫專業(yè)罵手平時就如同瘋狗一般了，如今事情鬧到他們頭上，活命的錢不發(fā)了，這還了得？馬上彈劾有如紙片，張張都朝戶部來！

    趙貞吉窩了滿肚子的火，覺得張居正是故意給他找事。當(dāng)初他明明警告說給西北的錢要是花了出去，太倉就要被掏空，但張居正卻強(qiáng)硬地回應(yīng)：“但西北套防若不鞏固，萬一再鬧出個胡馬南侵來，誰擔(dān)待得起？你？”就壓得趙貞吉不敢說話了。

    但現(xiàn)在出了問題，卻是他趙貞吉得頂著！

    數(shù)日之前滿京城的人都還計算著日子要等李彥直來了給他難堪，但如今所有的矛頭都轉(zhuǎn)向趙貞吉了！

    趙貞吉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可誰叫他是戶部尚書呢，誰又叫他的后臺不夠硬呢，又誰叫他得罪了后臺夠硬又是他頂頭該管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張居正呢？這口黑鍋，他不背，誰背？

    不得意，他只好上表請罪，內(nèi)閣辦事神速，皇帝蓋印也神速，當(dāng)天就免了他的戶部尚書，在“無能”的罵聲中打發(fā)他到南京去了。

    趙貞吉走了，可發(fā)俸祿的事情還是得解決啊，而且戶部尚書的缺也空了出來，若在往常，這可是一個權(quán)重油多的差使，但這會子滿朝大臣誰肯去當(dāng)一個口袋里沒一文錢屁股后頭一堆債的戶部尚書？這會誰要是當(dāng)了，就得背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太倉，去面對幾百個伸手等著拿俸祿的京官！

    不得已時，該管戶部的張居正只好挺身而出，自己掛帥，兼起戶部尚書來。他一上任，就有幾百個人圍在了戶部衙門，等著拿錢——這其中甚至還有太監(jiān)！皇帝也等錢花啊，朱載垕的小金庫極為有限，再不拿到錢，御膳房就要斷炊了。

    馮保大老早就出宮，到中午就回來，跟皇帝說：“這場面，真是……浩大，實在是浩大！比當(dāng)初海盜鬧京師時還亂呢！”

    “誰問你這個！”朱載垕有些不滿：“說有用的！拿到錢沒有！”

    “這個……沒有……”

    皇帝一聽就要發(fā)怒，馮保趕緊說：“今天那邊實在是沒錢，不過張閣老已經(jīng)想出了辦法，他說通州那邊有個銀庫，里頭約莫有六七十萬兩白銀，雖不屬于中央太倉，只是地方上的官庫，但若先取了來，足夠應(yīng)付到夏糧運到。不過……”

    “通州居然還有個銀庫？里頭居然還有六七十萬兩白銀？”朱載垕眼睛一亮，心里一寬，說：“那趕緊去取啊！還不過什么！”

    馮保苦瓜般笑了笑：“陛下啊，那官庫不是戶部直接管的，是兵部分管的，要拿到錢，得先走個流程啊，這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您就等等吧，大概今天張閣老就會擬票進(jìn)來，到時候陛下把璽一蓋，那頭御史若不封駁，不出三天，這筆錢應(yīng)該就運到了。只是……”

    “又只是什么？”

    馮保嘆道：“怕只怕那批言官想法子阻撓封駁！”

    朱載垕冷笑道：“這會子封駁？誰不要命了？這會子誰敢封駁此事？他不要命了么！”

    但朱載垕卻錯了，正如馮保所料，還真有兩三個御史上表以為此事不妥，可在當(dāng)前的環(huán)境之下，他們的言論觀點卻被整個官場的主流給無視了！盡管朱載垕注意到這兩三個御史也正是反李彥直反得最厲害的言官，但是這時候朱載垕也覺得他們實在太不識時務(wù)。

    在皇帝、內(nèi)閣以及大部分言官的默契下，從通州調(diào)運庫銀的程序很順利地就走完了，兩天以后通州的庫銀很快就運抵北京，轟動一時的“戶部欠薪事情”就這么告一段落。經(jīng)過了這件事情以后，北京城的氣氛才忽然轉(zhuǎn)為平和，不知是否所有人的情緒都在這場大亂中發(fā)泄一空，也就在這個時候，李彥直進(jìn)京了。

    北京城的天氣正在轉(zhuǎn)熱，但李彥直到來的時候，城內(nèi)卻仿佛回蕩著春風(fēng)，官員們家家戶戶都拿到了錢，誰也不兇了，誰也不罵了，就連言官，也似乎都忘記了一個月前他們摩拳擦掌要干的事情。

    針對李彥直的肅殺氛圍，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

    半個多月前，朱載垕天天等著李彥直，就想看他栽跟頭，但現(xiàn)在李彥直要進(jìn)宮了，朱載垕卻有些發(fā)慌——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言官們幾乎都沒了動靜。

    “這是怎么回事？”

    他琢磨著，琢磨著，琢磨到李彥直即將入宮陛見之前也還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御史言官，原來也都是軟骨頭！”朱載垕恨恨道：“先前李哲不在時，一個兩個都神勇無比，現(xiàn)在他來了，卻全都沒了聲息！”

    旁邊馮保暗中嘆了一口氣，便提醒了皇帝一聲：“陛下，還是……還是別指望那幫言官、大臣了，沒用的。他們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這會子，不敢再提市舶司總署發(fā)‘債押’的事情的了。”

    “為什么？”朱載垕問：“什么叫拿人家的手段，吃人家的嘴軟？他們都收受了李哲的賄賂了嗎？”

    “賄賂，倒也沒有……”馮保小聲說：“不過大伙兒這幾日都是靠了鎮(zhèn)海公的錢才填飽的肚子，總不能一邊吃人家的，一邊還罵吧？”

    朱載垕瞪了他一眼：“你這句話什么意思？”

    “皇上你還不明白嗎？”馮保再次提醒：“之前太倉不是沒錢了嗎？”

    “那又如何？張閣老不已經(jīng)設(shè)法度過難關(guān)了嗎？”

    “是度過難關(guān)了，可是陛下，這錢不會無端端從地里冒出來啊，更何況那是幾十萬兩銀子啊！”

    “并不是從地底冒出來啊，”朱載垕道：“是從通州……啊！難道那是李哲的錢？”

    “不是鎮(zhèn)海公的，”馮保哪怕是背后說話，也盡量保持著對李彥直的尊敬：“奴才聽說，那筆錢，其實是市舶司總署出手‘債押’籌集到的軍資，其中一部分就放在了通州，歸兵部以及海軍都督府調(diào)用，不想京師卻出了這么件事情，張閣老急中生智，就從那里調(diào)了引子過來補(bǔ)這個窟窿了。”

    聽到這里，朱載垕的心猛地涼了。

    馮保也嘆息了起來：“所以啊，陛下，如今我們都是靠著市舶司總署出售那‘債押’的錢在過日子啊，大家花著鎮(zhèn)海公厚起臉皮借來了錢，怎么還好意思說他不該去借錢？”

    在一片寧靜中，李彥直帶著張居正進(jìn)了宮，問皇帝召自己進(jìn)京所為何事，朱載垕諤諤無言以對，最后只是問：“鎮(zhèn)海公，此次東征日本，可有把握么？”

    李彥直一笑，使了個眼色，太監(jiān)們就都退下了，連馮保張居正也退到了柱子后面，但兩人卻還是在后頭偷聽，便隱隱聽見李彥直道：“陛下，最近出了許多針對我的事情，這其中，好像都與陛下有些關(guān)系。”

    殿內(nèi)一時間靜了下來，靜到幾乎能聽見朱載垕粗沉的呼吸聲。

    李彥直的聲音卻轉(zhuǎn)為柔和，仿佛是在安慰一般：“不過陛下你放心，我既不是董卓，也不是曹cao，不會對你做什么過分的事情的。至于過去發(fā)生的那些，我也不想計較那么多，只是希望以后少些無謂的事端。我去討伐日本也罷，去討伐歐洲也罷，你給我下道圣旨就行了。國內(nèi)的政務(wù)，就交給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陛下自己就別瞎摻和了，好好在后宮過日子，無聊就都宮外走動走動，我們打拼你享樂，大家都好。何樂而不為呢？”

    大殿上沒有傳出皇帝的聲音，似乎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張居正和馮保對望了一眼，心里都想：“像這樣的話，也就他敢說！”(未完待續(xù)，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jié)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