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躺在榻上，如果沒有沉重的喘息聲和劇烈起伏的胸膛，看起來他和雕像并無二樣。金日磾和張安世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叫道：“陛下——”

    天子抬起一只手，打斷了他們的話。金日磾和張安世面面相覷，都不由自主的閉緊了嘴巴。這些天，從各國聚集起來的數(shù)百個賢良、文學以及在京的儒生、博士在石渠閣大辯，討論朝政，張安世奉詔旁聽，每天將議論的主要內(nèi)容抄錄下來給天子聽。開始的時候只是討論些學術問題，慢慢的就轉到了當前的政策，漸漸的就說到了鹽鐵專賣的事情，那些賢良文學仿佛一下子來了熱情，爭相對丞相暴勝之、御史大夫商丘成發(fā)問，以圣人經(jīng)義責備他們與民爭利，橫征暴斂，以至天下不安，災異屢起。暴勝之和商丘成哪里說得過他們，沒用多長時間就敗下陣來，只有搜粟都尉桑弘羊據(jù)理力爭，他雖然經(jīng)學水平一般，但是行政能力過人，針對賢良文學責備的問題，他擺出一項又一項切實可靠的數(shù)據(jù)，極力論證當前的政策雖然造成了一定的問題，但是卻是必不可少的，總算守住了最后的防線。

    但是那些讀書人也不是好惹的，他們抓住朝政中出現(xiàn)的弊端，大肆責問，由鹽鐵專賣說到流民問題，由流民問題說到土地兼并，再說到大軍在北疆曠日持久的征戰(zhàn)，漸漸的擴展到針對天子登基以來，一改本朝和匈奴和親的成例，改而和匈奴人大戰(zhàn)的方針的正確與否。

    這些言論徹底激怒了天子，他幾十年引以為豪的功績，一夜之間似乎都成了他的罪過，成了他獲罪于天的原因，而幾個公主和皇子接二連三的死于非命，就成了上天對他的懲罰。

    天子一氣之下病倒了。要不是參與大辯的人太多，生怕殺人太多會讓人聯(lián)想到秦始皇，天子恐怕早就要動手殺人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怒不可遏，隱隱的，他對啟動這次大辯有了些后悔和后怕。自己還在世，這些人就如此指責他，如果他過世了，那還了得？看來真被衛(wèi)風不幸而言中，太過尊寵這些讀書人，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讓他們說去吧?！碧熳用懔μ痤^來，燃燒著怒火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朱漆大柱：“讓他們說個痛快，我倒要看看，朕的罪過究竟有多大，否則等朕一閉眼，他們再說什么朕都聽不到，豈不是更委屈？”

    “陛下圣明?！睆埌彩篮徒鹑沾敭惪谕暤恼f道，心里卻十分復雜。從自身的立場看，他們對那些儒生并沒有什么好感，金日磾是匈奴人，是儒生嘴里的蠻夷，張安世出身酷吏，雖然他自己的經(jīng)學水平不錯，但還是不入儒生的眼，儒生得勢并不是他們希望的結果。但是他們從天子的口氣中聽出不祥的預兆，又不得不為那些儒生擔心，天子這是因為法不責眾，不想牽連過廣，以至天下不安，以至于北疆的戰(zhàn)事半途而廢，所以才強行摁下了怒火。但是現(xiàn)在忍了，不代表以后就會忍。一旦北疆的戰(zhàn)事結束，天子遲早要收拾那些口無遮攔的儒生，發(fā)泄他心里的怒火，而這一天，并不會太遙遠。

    “北疆可有消息來？”天子喘息著問道。

    “兩個月前，車騎將軍在姑衍山大敗單于……”金日磾剛說了兩句，就被天子打斷了。天子不快的說：“這個朕知道，捷報已經(jīng)到了一個多月了。朕問的是有沒有最新的消息?！?/br>
    “沒有?！苯鹑沾斴p輕的搖了搖頭：“車騎將軍一直在修……衛(wèi)氏城，并沒有派兵出擊。”

    “他在搞什么？”天子茫然的搖了搖頭：“北軍八校全呆在這個衛(wèi)氏城，不去追擊單于，他當真想把這個衛(wèi)氏城當成他的家，不回長安了？”

    金日磾和張安世閉口不言，他們也搞不懂衛(wèi)風不去追擊匈奴，卻在修這個衛(wèi)氏城到底是什么用意。不過姑衍山到長安四五千里，情報沒有那么快，也許現(xiàn)在衛(wèi)風正和匈奴人大戰(zhàn)呢，甚至捷報已經(jīng)在路上，誰又知道呢。

    天子似乎也不指望他們回答，他一邊喘息著，一邊想著自己的心思。過了好一會才發(fā)現(xiàn)張安世他們還靜靜的站在一旁，他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好好聽著那些人在說些什么，不要亂說話?！?/br>
    “唯?！苯鹑沾敽蛷埌彩廊绶甏笊猓闪艘豢跉?，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大殿里靜了下來，只有天子沉重的喘息聲象風箱一樣拉著，過了一會兒，天子看著不遠的淖五說：“讓菁兒進宮來一趟?！?/br>
    “唯?！蹦孜遢p聲應道，看了一眼天子，見他喘得慢慢的平靜了下來，這才轉身去了。

    衛(wèi)府，衛(wèi)不疑、劉菁、杜宇、淖五環(huán)坐在一起，互相打量著，誰也不說話。沉默了好久，還是衛(wèi)不疑首先按捺不住了，他對劉菁說：“翁主，還是寫信給風弟吧，他在衛(wèi)氏城呆得太久，恐怕不太妥當，那些讀書人嘴毒得很，萬一再說出個擁兵自重，圖謀不詭的話來，可就不好了?！?/br>
    翁主劉菁咧了咧嘴，無聲的苦笑了兩聲，細長的手指撥弄著手里的漆杯，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著杜宇說：“杜先生，石渠閣那邊還能控制住嗎？”

    杜宇為難的搖了搖頭，嘴角抽動了兩下，面帶愧色的說：“杜宇無能，有負將軍所托，那些儒生辦事不行，說起圣人經(jīng)典來卻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孔家的人雖然有心幫忙，可是一虎難架二狼，實在抵擋不住，要不是桑大人了得，恐怕早就敗下陣來了?！?/br>
    “這可怎么辦？”衛(wèi)不疑也有些急了，“他們要是得了勢，北征的事就會不了了之，到時候豈不是白忙一場。”

    “這倒不會?！倍庞顡u了搖頭：“就算將軍現(xiàn)在退回來，這次戰(zhàn)果也已經(jīng)很不錯了，打下了單于庭，擊殺單于精銳五萬余人，將單于趕到北海，逼降了烏桓人，就算東西兩線的戰(zhàn)績不算到將軍頭上，將軍也算是戰(zhàn)功赫赫，回朝之后，短期之內(nèi)不會有人能撼動將軍的地位。”

    “那就讓他見好就收吧。”淖五嘆息了一聲：“陛下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再拖下去，恐怕會出意外。”

    “能出什么意外？”劉菁等人不約而同的把目光看向了淖五。淖五搖頭不語，劉菁和衛(wèi)不疑都有些不解，杜宇卻有些明白了。他想了想說：“陛下要翁主進宮，想必是想問鉤弋夫人的事吧？”

    淖五贊賞的看了杜宇一眼，微微的點了點頭。

    “翁主，鉤弋夫人最近可有什么異動？”杜宇轉過頭問劉菁道。劉菁撇了撇嘴，不屑的看了一眼杜宇：“夫人是個婦道人家，身后又沒有任何可以憑借的勢力，她能有什么異動？”她咽下了后面的話，卻有些不服氣的哼了一聲。在她看來，男人們想得都太復雜了，衛(wèi)風是夫人唯一可以依靠的勢力，衛(wèi)風不回京，夫人哪里敢有什么異動，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一直防著夫人。

    “這么說，天子可能隨時會召王孫回京?！倍庞羁隙ǖ恼f，“北疆的戰(zhàn)事必須盡快結束，將軍越快回到京師越好?！?/br>
    “為什么？”劉菁和衛(wèi)不疑異口同聲的問道。

    “陛下要確定繼位之君，需要有信得過的人鎮(zhèn)住局面?！倍庞钚赜谐芍竦恼f道：“同時，他還要可靠的人保證鉤弋夫人和六皇子的安全?！?/br>
    “原來如此?！毙l(wèi)不疑恍然大悟，劉菁也吃驚的掩住了嘴巴，淖五卻不動聲色的看著杜宇，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他猜測的天子心思基本和實際情況相去不遠。

    “那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劉菁緊跟著問道。別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鉤弋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她也在等衛(wèi)風回來，希望衛(wèi)風能支持她，就算劉弗陵不能登基，也要為他爭取一個好的地盤稱王。

    “讓夫人稍安勿燥，當此之時，千萬不要再給陛下造成不便。”杜宇果斷的一揮手，直視著劉菁的眼睛，很鄭重的說：“陛下能多支持一天，就會給將軍多一份機會。如果這次能擊殺單于，不僅衛(wèi)家的地位有了保障，鉤弋夫人和六皇子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

    劉菁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那我立刻進宮，盡全力為陛下延命?！?/br>
    “一切盡在翁主掌握?！倍庞盥冻隽藵M意的笑容。

    劉菁和淖五走了，杜宇收了笑容，轉身對衛(wèi)不疑說：“公子，陛下的身體不好，京師隨時都有可能變故，還是立刻把消息傳給將軍，讓他做好準備?！?/br>
    “就聽先生的?！毙l(wèi)不疑點頭同意，“我立刻派人把消息送出去?！?/br>
    “另外，請公子和田大人、暴大人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隨時應付意外情況的發(fā)生。北軍不在京師，田大人手中的郎官，就是長安城里最重要的力量?！?/br>
    “好?！毙l(wèi)不疑站起身來，應聲答道。(未完待續(xù)，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jié)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