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他原以為自己害怕陸懷卿知道他的真面目,可當旁人戳穿他做的惡事時,他反而有些如釋重負。 甚至……他在心里惡劣地想, 這樣也好, 露出最猙獰見不得人的那面,陸懷卿就會知道他有多惡心了。 不要再對他好了, 不要笑著簪花教他看,不要請他吃糖葫蘆……更不要, 試圖教他如何作為一個人活在這世上。 但陸懷卿為什么要哭呢?還哭得這般傷心欲絕,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 傅葭臨的胸口被陸懷卿的眼淚濡濕,明明是寒冬臘月, 溫熱的眼淚卻燙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傅葭臨揉著她的烏發, 嗓音沙啞:“是因為糖葫蘆丟了嗎?我讓人再去給你買一串……買十串、百串都好。” 他還是不相信陸懷卿的眼淚是為他而落。 懷里剛才還哭得像要抽噎過去的姑娘,用力推著傅葭臨的胸膛,拉開兩人的距離。 陸懷卿的鼻尖紅紅的,不知道是哭得太久, 還是被雪天凍的。 她抽泣著兇道:“傅葭臨, 為什么要當眾動手?為何不私下了結此事?為……” 為何前世為了她的名聲才不動手殺人,他卻從不和她說? 有些話前世她就想問的,但她那時不敢問高高在上的傅葭臨。 就算她能假裝灑脫不在意,但她的內心深處早就不是最開始明媚大方的小公主。 她和傅葭臨站的位置不同,她不敢有任何綺麗的想法。 而此刻十七歲的傅葭臨不是,他主動為她折腰安撫她。 再深沉穩重的少年,面對喜歡的人也容易暴露出心底的情緒。 傅葭臨說:“他貶低你。” 面對放在心尖的姑娘,傅葭臨根本不想提及許幀說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 陸懷卿是全天下最明媚、最好的姑娘, 那些腌臜的話不該沾染她半分。 她急道:“那你呢?你就不怕惹人非議、聲名狼藉嗎?” 明明今生的傅葭臨只有十七歲,他還有得救, 他還沒鑄成大錯。 “我不怕。” 傅葭臨哂笑:“沒人會在意我的名聲。” 師父、父皇、母后還有皇兄,他們都覺得他合該如此。 而陸懷卿…… 想到她,傅葭臨眼里的自嘲意味更濃。 在陸懷卿玩爹爹給她打的秋千前,他就已經學會了砍下人的頭顱;在她踮起腳才能騎上小馬駒時,他就已經不知道做過多少見血的任務了。 他早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他的名聲一文不值。 “我在乎。”陸懷卿道。 傅葭臨幾乎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陸懷卿眼里滿是不服輸:“傅葭臨,我在乎你的名聲。” 傅葭臨聽到眼前人堅定的話,忽然覺得此情此景和他曾目睹過的無數場景重合起來。 他見過很多被堅定選擇過的人。 他的皇兄擁有母后毫無條件的偏愛,王垠安擁有他jiejie相依為命的情誼,江蘺也能為了他師姐奮不顧身…… 就連那些和他一樣被賣進煙雨樓做兵人的孩子,也不乏人中途又被父母贖買回去的。 師父曾指著那些“被贖回去”的孩子告訴他,只有弱者才會有愛恨嗔癡、喜怒哀樂。 傅葭臨望著眼前像是等不到他的回答,就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陸懷卿。 時間在兩人之間悄無聲息流淌,直到小姑娘好像打算再勸什么時,傅葭臨終于笑了。 他閉了閉眼,像是下了決心:“好,我知道了。” 傅葭臨忽然發現他就是個弱者。 陸懷卿一句簡簡單單的“我在乎”,就能讓他潰不成軍,讓他愿意無條件相信她。 “那你要保證,日后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的名聲。”小姑娘立刻見縫插針:“絕對不許做錯事了!” “好。” “真的?” “真的。” 傅葭臨看到陸懷卿擦掉眼淚,立刻又露出明媚的笑容。 陸懷卿總是這樣,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一時難過也不會長久放在心上。 這是有很多人愛著,被無數人堅定選擇的人才會有的底氣。 而傅葭臨希望陸懷卿永遠如此。 她笑時,飛雪落在她的眉間耳畔,奈何再晶瑩的雪都遜色了她幾分。 雪花紛紛飄落,朔風哀哀不寐。 從前傅葭臨最討厭冬日。 因冬日冷氣會從房縫里鉆進來,直到浸入骨髓;也因冬時天光暗淡,難見明光;更為冬日的積雪也會讓他殺人時,更易留下蛛絲馬跡。 但此刻,傅葭臨望著雪中笑得無憂無慮的姑娘,心里第一次喜歡上了冬日。 “快過來啊!傅葭臨,你走路好慢!”陸懷卿揮手喚了喚他。 總是陰沉不愛笑的少年身子一僵。 下一刻他笑得意氣風發,小跑著追上前面的紅衣小姑娘。 他們在此刻就像長安無數這個年紀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一樣。 - “殿下,今日還不用晚膳嗎?”侍女不由擔心。 自從那日和漠北公主出去玩了一日,淋了滿身雪回來后,殿下就總是關著書房,在里面一待就是整日。 “不知道。”小廝搖了搖頭,“主子總是有要緊事,咱們就別多cao心了。” 而里面的傅葭臨將賬本遞給煙雨樓如今的管事,語氣波瀾不驚:“燒了。” “日后煙雨樓除了一些押送和護衛的單子,不要再接任何不干凈的單子了。”傅葭臨道。 他看著手里代表著煙雨樓各處黑產的牌子,全部扔進火盆中,火舌很快將那些鐫刻著“劍南道利錢”“蜀州私鹽”等字樣的木牌全部吞沒。 傅葭臨毫無惋惜:“那些不干凈的買賣全都停了。” 這些產業是煙雨樓積累了很多年的產物,有見得光的酒樓樂坊,自然也有見不得人的營生。 從前傅葭臨不在意這些東西,只按著師父交代的遺囑打理著這些東西。 而現在,他想按著陸懷卿的話,愛惜自己,愛護自己的名聲,也想去試著成為她喜歡的模樣。 那這些事就一件都不能再碰了。 他不能讓他不干凈的喜歡,玷污灼灼明日。 賬房先生不解地瞧了眼傅葭臨。 他看到從前眼中像死水無波般的傅葭臨,此刻居然仰頭望著窗外的飛雪與層云,眼里也倒映出點點天光。 這五殿下怎么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等等。”傅葭臨突然又喊住了手下。 他道:“派人去南州保護江太守。” 崔遐因江心月被流放嶺南,他父親崔應不敢在京城報復他們師姐弟。 但他卻未必不敢報復江太守。 畢竟,江心月被陷害入獄的事,就是他故意封鎖消息,才導致江太守不知情,沒及時對師侄伸以援手。 管事點頭應下。 傅葭臨從前從不多管閑事,他也不信什么因果報應。 自從他接手煙雨樓后,賺的那些不干凈的錢,他都會拿去捐給幼育堂和幫助需要的人。 傅葭臨垂眸瞧著他的手。 他的這雙手沾了太多血腥,他也不知道需要他做多少好事,才能洗去那些罪惡。 但沒關系,他會一點點彌補的。 天光破云,消融檐上重雪,傅葭臨望著不斷滴落的點點雪水,心里的寒冰也好像跟著消失。 他想起陸懷卿說的,要等這次雪化了陪她堂姐去寺廟祈福。 她這個人還真是迷信鬼神,不過既然這樣……那他也幫她捐些香油錢好了。 傅葭臨心里很期待這雪能早日消融,這樣他心上的小姑娘就能得償所愿了。 他不自覺勾唇淺笑。 明日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第五十章 大慈恩寺在晉昌坊, 是本朝孝帝為感念生母佑章太后所建,幾十年過去,這里依舊人來人往, 香火不減。 陸懷卿站在寺前望著喧鬧的人群默默出神。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大慈恩寺。 上一次來到這里, 還是前世傅葭臨酒后許諾讓她來這里,允她為已經去世的親人和漠北生靈死于戰火的生靈祈福。 那時她獨自一人在云安和江德忠的陪伴下, 來到此處,而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