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伯陸玨賑災(zāi)時(shí)死于民變，他的一雙兒女都被先生收養(yǎng)了。”傅葭臨說話時(shí)像是怕她聽不清一樣，特意放慢了語速，“你堂姐叫謝識微，堂兄名為謝知寒。”

    “殿下記住了嗎？”傅葭臨抬眼看她。

    陸懷卿點(diǎn)了點(diǎn)頭。

    聽到傅葭臨的這一聲“先生”，她心里的奇怪感覺愈來愈奇怪。

    原來那個(gè)屠戮師門，半點(diǎn)舊情都不念的傅葭臨，在年少時(shí)，居然會乖乖尊稱謝相一句“先生”。

    若是春風(fēng)尚有憐老意，不知道讓前世的傅葭臨等人，和她一樣回到眼前，該是何等景象。

    “到了——”

    簾外傳來傅葭臨的聲音，陸懷卿不知道她該怎么做。

    前世是大燕的使團(tuán)接她入京的，但那時(shí)使團(tuán)里有女子，她下馬車時(shí)是有侍女扶著的。

    但這次是傅葭臨和王垠安陪她進(jìn)京的，他們二人都是男子，總不方便大庭廣眾之下來扶她。

    陸懷卿卻見一雙玉手緩緩伸了進(jìn)來，她還以為是謝府的侍女便回握住。

    但她剛握住就察覺到不對勁。

    這雙手白皙如玉不說，也纖長細(xì)嫩，絲毫不像是侍候的婢女會有的一雙手。

    果然，陸懷卿剛剛落地站穩(wěn)，眼前女子清麗的容貌就映入她的眼里。

    “是懷卿吧？”女子只說了一句話，就立刻拿起絲帕捂住嘴咳嗽了好幾聲，“咳咳……抱歉，我身子不中用，還請?zhí)妹媚姽帧！?/br>
    陸懷卿很快明白，這就是那位堂姐謝識微。

    她的堂姐怎么會是她！

    陸懷卿對眼前這張臉并不陌生，因?yàn)樯弦皇浪娺@人的次數(shù)并不少。

    比起堂姐這個(gè)身份，她對謝識微有個(gè)更印象深刻的身份。

    “五殿下安。”謝識微向傅葭臨欠身行禮。

    傅葭臨一掃平日的冷淡，回禮寒暄：“謝娘子客氣了。”

    陸懷卿就知道是這樣！

    謝識微后來成了太子妃，也就是傅葭臨的皇嫂……最重要的是，幾乎所有人都默認(rèn)傅葭臨喜歡她。

    如果不喜歡，前世傅葭臨這種斬草除根的人，根本不可能放過謝識微，更不可能放過她肚子里的先太子的遺腹子。

    陸懷卿看了看溫柔和傅葭臨行禮的謝識微，又仔細(xì)看傅葭臨難得懂禮，此時(shí)也神情晦澀地站在一旁，一語不發(fā)。

    這兩人一人是恩師之女，一人是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

    這簡直就是大燕話本子里的天作之合！

    傅葭臨這樣吃盡苦頭的小可憐，最喜歡的肯定就是謝識微這樣的皎皎明月。

    難不成傅葭臨這三年里，就是因?yàn)樗纳先顺闪松┳樱圆畔胍獖Z權(quán)的？

    這么一想就更對了！不然傅葭臨為何不徐徐圖之，非要把他親哥都?xì)⒘恕?/br>
    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

    “堂妹！”陸懷卿聽到一聲清亮的少年音。

    她身旁的人指了指歡歡喜喜跑過來，卻分毫不失氣度的少年郎：“這是知寒，是你二堂兄。”

    謝知寒笑著與陸懷卿頷首示意，又看到不遠(yuǎn)處的傅葭臨。

    陸懷卿發(fā)現(xiàn)謝知寒身子一僵。

    嚯，果然傅葭臨小小年紀(jì)，就已經(jīng)惡名在外了。

    但謝知寒到底是世家養(yǎng)出來的佳公子，不過片刻他就彎腰行禮：“見過五皇子殿下。”

    “平身。”傅葭臨語氣平平。

    等到陸懷卿又被她的幾個(gè)親人圍住，他藏在袖中的手才緩緩松開。

    還好，陸懷卿素未謀面的親人，和她一樣都是很好的人。

    他們不會當(dāng)面露出鄙薄嫌棄他的神情。

    隨即，傅葭臨又像是自嘲般低頭一笑。

    可那又怎么樣？陸懷卿遲早會知道他是個(gè)什么樣的人。也遲早會知道他究竟做過多少錯(cuò)事。

    他明明知道結(jié)局會是什么，卻還是希望陸懷卿能夠晚一些知道答案。

    “五殿下……”陸懷卿的聲音在黑夜中愈加顯得明顯而溫柔。

    她像是不太習(xí)慣這般稱呼傅葭臨，喊完名字后，仍舊有幾分遲滯。

    傅葭臨讓自己看起來很是不近人情：“什么？”

    可是此時(shí)已是夜晚，陸懷卿根本看不清他的兇狠，反而因?yàn)橹x府門前的大紅燈籠，他看起來比平時(shí)里要柔和許多。

    她笑：“昨日你路過早市，買的新糖糕還有，你記得收好。”

    傅葭臨輕點(diǎn)了一下頭，立刻將頭轉(zhuǎn)了過去。

    陸懷卿在親人的簇?fù)硐孪蚋畠?nèi)走去，卻在即將跨進(jìn)門時(shí)，還是向他轉(zhuǎn)過頭道：“不要忘了！”

    這人在路上，每次都把她送的糖糕都吃的一干二凈，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很喜歡吃。

    真是想不到，傅葭臨這樣硬邦邦、冷冰冰的人，居然喜歡吃甜膩的糖糕。

    她也就看在這人一路上護(hù)送的恩情，給他多留了幾塊！

    “好。”傅葭臨與她遙遙相望，又看到她很快消失于視線。

    傅葭臨真去馬車?yán)锓隽藥讐K被包好的糖糕。

    他垂眸盯著好一會兒，才收進(jìn)袖子里，又深深看了一眼謝府的牌匾。

    少年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知道是譏諷，還是歡喜。

    第二十五章

    長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嘩啦啦”如斷了線的珠簾，一顆顆砸向地面，又迅速崩裂。

    傅葭臨跪在長街上, 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勁衣。

    他卻渾然不覺，脊背挺直, 望著眼前的長樂宮宮門出神。

    “五殿下，這是又被皇后娘娘罰呢？”有宮娥露過看到傅葭臨被罰跪于此面露不忍。

    這五殿下外出好幾月, 一路風(fēng)塵仆仆，結(jié)果這才剛回宮就被皇后娘娘罰跪于此。

    “這五殿下也是皇后娘娘身上掉下來的rou，怎的會如此……”

    “我聽說啊……”略年長的宮女等離傅葭臨遠(yuǎn)一些了, 才竊竊私語, “這五殿下，并不是……”

    “說什么呢！”玉棠呵止，“讓你們拿個(gè)東西這么慢，還在這里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發(fā)你們?nèi)ダ鋵m伺候。”

    “是。”

    小宮女全都閉上了嘴, 捧著茶具進(jìn)了殿中。

    玉棠掃了眼遠(yuǎn)處跪著的傅葭臨，微微嘆息一聲，但終究什么都沒說。

    “謝相，用茶。”崔婉讓宮女替謝相斟茶，“這些日子那個(gè)孽子給你添麻煩了。”

    “皇后娘娘深夜召臣前來，不知是有何事。”謝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別的什么話也沒說。

    崔婉笑得慈祥和藹：“就是關(guān)于演兒的婚事，從前你總說謝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實(shí)在不合適。”

    “確有此事，不過這太子妃的人選都是陛下決定。太子金尊玉貴, 小女怎能挑剔。”謝相仍舊微微笑著，如往日般讓人挑不出差錯(cuò)。

    這個(gè)老狐貍！

    崔婉見謝相不上套，只得直接道：“以前本宮覺著演兒和謝娘子是一對，可如今才發(fā)覺這兩人并不匹配。”

    “娘娘說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覺得不合適，那便不勉強(qiáng)了。”謝相順?biāo)浦邸?/br>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銀針’，娘娘怕是記混了。此乃陸兄最愛的茶，而非是臣最愛的茶了。”謝相哂笑。

    他還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遺憾是沒能嫁給陸玠，心心念念要讓太子娶陸家女，彌補(bǔ)當(dāng)年的遺憾。

    如今陸玠的親生女兒找到了，自然就輪不到謝識微這個(gè)陸玠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后若無要緊事，還請娘娘不要再隨便派人請臣。”謝相起身離開。

    “謝慈！”崔婉喊住他，“這是你們欠我的，也是你們欠陸玠的。”

    謝相這才停住腳步，他轉(zhuǎn)身：“娘娘吩咐照顧陸娘子一事，臣自然會盡心盡力做好。”

    “只是宮闈之內(nèi)，還望您莫要提及陸兄，陛下聽見恐怕不喜。”謝相道。

    他出來時(shí)看到傅葭臨跪在地上，連個(gè)給他撐傘的人都沒有。

    謝相走到傅葭臨身邊，俯身問他：“知道這次錯(cuò)在哪兒了嗎？”

    “知道。”傅葭臨道。

    身為白衣衛(wèi)的人，他沒有聽從母后的命令，讓母后發(fā)現(xiàn)了，他并沒有她以為的那么聽話。

    謝相發(fā)現(xiàn)傅葭臨的眼里頭一次不是虛無。

    相反，他的眼里居然有了幾分固執(zhí)。

    真是奇怪，這孩子自從被認(rèn)回皇家后，多的是人挑撥他與他父皇母后、兄長的關(guān)系。

    這孩子都從未放在心上，怎的這一次，他居然會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緒。

    “那殿下繼續(xù)跪著吧，臣先告退了。”謝相起身。

    這孩子和他母后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他一個(gè)外人能摻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臨冷聲道。

    這是陸懷卿送給他看的那些書里寫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