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陷入短暫沉思時，莫勒閉上了眼睛，現(xiàn)在莫勒雙眼半睜說：“這表示你答應了？”

    哈利站起身來，不發(fā)一語，轉身出門。

    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亞納布區(qū)收費站路障。

    那只灰色的鳥再次悄然飛入哈利的視線，又悄然飛出。他扣在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左輪手槍扳機上的手指扣得更緊了些，同時他盯著準星，以準星瞄準玻璃窗內那個靜止的背影。昨天電視上有人談論“度日如年”。

    喇叭，愛倫，按下那該死的喇叭。那人一定是密勤局探員。

    度日如年，猶如在平安夜等待圣誕老人降臨。

    第一輛車經(jīng)過收費亭，那只知更鳥依然是他視線外圍的一個黑點。坐在電椅上等待通電行刑……

    哈利扣下扳機。一下，兩下，三下。

    然后時間如爆發(fā)似的加速行進。褐色玻璃窗突然變白，在柏油路面上噴撒碎片。他看見一只手臂消失在收費亭玻璃窗的輪廓下，就在昂貴的美國輪胎發(fā)出輕響之前——然后消失。

    他緊盯著收費亭。好幾片枯葉被車隊經(jīng)過的氣流卷起，在空中旋轉飄浮，然后落在布滿塵埃的灰色草地邊緣。他緊盯著收費亭。寂靜再度涌來，在這短暫片刻，他腦中想到的只是他站在平凡無奇的挪威收費亭前，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挪威秋日，背景是平凡無奇的埃索加油站。連空氣聞起來都像是平凡無奇的早晨冰涼空氣：有腐葉和汽車廢氣的味道。突然間，他想到，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發(fā)生過。

    他依然緊盯著收費亭，后方的沃爾沃警車傳來喇叭聲，仿佛無情的悲嘆，將這天一分為二。

    第二章 《知更鳥》（2）

    第二部 創(chuàng)世記

    他放開了手，沒有回頭，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戰(zhàn)壕和天空，淚水在他臉頰上凝結成冰。警報器的悲鳴聲逐漸退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彼卣f。

    9

    一九四二年。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仿佛骯臟的遮頂帆布，覆蓋在單調荒蕪的土地上。這片光禿土地將他們包圍。也許蘇聯(lián)人發(fā)動攻擊了，也許只是誘敵戰(zhàn)術，除非戰(zhàn)役結束，否則真正的局勢很難明了。蓋布蘭躺在戰(zhàn)壕邊，雙腿縮在身體下方，雙手握槍，聆聽遠處空洞的隆隆聲響，望著火球從空中向下飛竄。他知道自己不該望著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使他看不見蘇聯(lián)狙擊手從無人地帶的積雪中蠕動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見狙擊手，他一個狙擊手也沒看見過，只是聽從命令開槍射擊而已。就像他現(xiàn)在正在做的。

    “他在那里?！?/br>
    這句話是丹尼爾·蓋德松說的，他是小隊里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鄉(xiāng)名稱，最后一個字多半是以“谷”收尾。有些谷很廣大，有些谷很深、很荒涼、很黑暗，蓋布蘭的家鄉(xiāng)就是一例。但丹尼爾的家鄉(xiāng)并非如此。丹尼爾外表干凈，額頭很高，藍色眼眸閃爍光芒，笑容燦爛，活像是從征兵廣告上剪下來的模特。丹尼爾是從某個有地平線的地方來的。

    “兩點鐘方向，矮樹叢的左方?！钡つ釥栒f。

    矮樹叢？這片土地有如彈坑，哪來的矮樹叢？有的，的確有矮樹叢，因為其他弟兄正在射擊。噼啪聲、砰砰聲、嗖嗖聲，不絕于耳。每一輪擊發(fā)的五枚子彈呈拋物線射出，猶如螢火蟲，畫出一條條彈道線，劃破黑暗。但這條彈道線會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驟降，沉入某處。無論如何，它看起來就是這樣。蓋布蘭認為速度這么慢的子彈根本殺不死人。

    “他要跑了！”一個充滿憤恨的聲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臉幾乎和迷彩服融為一體，臉上那對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視著黑夜。辛德來自居德布蘭地區(qū)的偏遠高山農(nóng)村，也許位于某個狹窄飛地，是個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因為他很蒼白。蓋布蘭不知道辛德為何自愿來東部戰(zhàn)線，但他聽說辛德的父母和兩個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國家集會黨[6]，他們外出時會在手臂上戴上臂章，并舉報他們懷疑是游擊隊員的村民。丹尼爾說，總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戰(zhàn)爭來滿足私欲的人，都會嘗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钡つ釥柕吐曊f，下巴抵在步槍上，“該死的布爾什維克分子一個也跑不掉?！?/br>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辛德說，“他會爬進那邊的洼地里?！?/br>
    “他不會的?！钡つ釥栒f，舉槍瞄準射擊。

    蓋布蘭凝望著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軍服是白色的，彈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點亮。各種各樣的影子掠過雪地表面。蓋布蘭再次凝望。水平線那端冒出黃紅相間的閃光，跟著是幾聲遙遠的隆隆聲。這一切就像是在電影院里看電影一樣，很不真實，只不過氣溫是零下三十攝氏度，而且沒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許這一次是真的進攻？

    “丹尼爾，你動作太慢了。他跑掉了?！毙恋鲁┑赝铝丝谕倌?。

    “沒有，他還沒跑掉?！钡つ釥栒f，話聲更輕了些，跟著舉槍瞄準射擊，再射擊。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霧氣。

    就在此時，一聲尖銳刺耳的哨聲傳來，蓋布蘭撲向鋪滿冰雪的戰(zhàn)壕底端，雙手抱頭。大地搖撼。一塊塊的褐色凍土如雨點般灑落，一塊凍土擊中蓋布蘭的頭盔，他看著凍土從面前滑落。等到確定空中再無凍土落下，他把頭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靜下來，白紗般的雪粒粘在他臉上。人家都說，你不會聽見擊中你的炮彈碎片的聲音。但蓋布蘭見過太多呼嘯而過的炮彈碎片，知道傳言并非屬實。戰(zhàn)壕里燃起了火。隨著火光逐漸減弱，他看見其他人朝他這里爬過來，也看見他們的白色臉龐和影子，他們緊貼著戰(zhàn)壕側緣，頭壓得低低的。但是丹尼爾在哪里？丹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