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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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三郎躬身:“給事為我父執,何必客氣。” 長安城南居民較少,不似北面人煙稠密,我們向南走的確容易得多,但這只是針對外部的危險而言:劇痛不斷從腹內傳來,痛感時而尖銳,如荊棘千萬,時而鈍滯,如巨斧重錘,和四周的驚叫、哀哭聲一起,擊打著、撕咬著我的神經。 痛。好痛。 我苦練騎術多年,算得上鞍馬嫻熟,但到了現在,雙腳已經踩不住馬鐙,執鞭的手抖個不停,身下漸有熱流涌出,洇濕了鞍韉,馬兒嗅到血氣,益發緊張,跑得更快,平時可以忽視的顛簸,此刻卻讓我痛苦得喘不過氣。為了分神,我開始胡思亂想:義博,這兩個字好耳熟,是誰的字號?富堅義博嗎――最能拖稿的富堅老賊?…… 昏昏沉沉中,我們走到了開明坊與保寧坊之間。然而……不遠處的明德門,也燃起了一片火光。 我仰頭看天。天色明凈,萬里無云,酷熱的陽光如有實質,燒灼面龐。 那熱度究竟來自陽光?還是長安城四處燃起的火焰? 我閉了閉眼,重又睜開,指著楊續,對王維道:“你帶上他……先走。去追圣人的車駕,往咸陽望賢宮,還有馬嵬……” “阿妍你住口!”王維打斷我,又氣又急,“你歇一歇!不要說話!”他翻身下馬,走到我面前,奪過我的馬韁,將手遞給我。 我去抓他的手,腹中卻驀然涌來一陣撕裂般的痛。那種痛和之前全不一樣,好像有東西在下沉、在塌陷,五臟六腑都痛得簡直不再像是我自己的了。伸出去的手失了準頭,搖晃的身體險些從馬背上栽落。 “娘子!”如焰尖叫。 血浸透了馬鞍,鞍韉邊緣有一滴一滴的紅色液體落下,將王維淺緋官衣的下擺染成更深的顏色。他將我抱住,摸了摸我的脈搏――他也粗通些醫理――慌亂地對楊續喊道:“尋一輛車來!”又從我的懷里摸出那包止痛的藥粉,送到我唇邊。 失去大量血液的過程,當然讓我害怕。我怕得全身都在顫抖。但也許這種恐懼太過強盛,反而促使我生出了一種自我保護式的,微茫的僥幸心態。不會有事的!我平時那么注意鍛煉身體!我用僅剩的力氣搖頭。 就在此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了,義博……那是韋應物的字號。 韋應物的父親韋鑾是著名的畫家,他和王維認識也在情理之中。聽說他少年時放蕩跳脫,經過戰亂的滌蕩,才成了那個“邑有流亡愧俸錢”的韋應物。 而這個轉變,好像,好像,就發生在剛才啊。 我們都是大時代里身不由己的塵沙,一粒沙和另一粒沙擦肩而過,誰都沒時間為對方的身世而悲嘆。 “你怎地不吃藥?”王維打斷我的思緒,急切道。 “有孕時……服藥……不利于孩兒。”我輕聲說。 “你若不好了,還要什么孩兒!”他嘶啞著喉嚨,語氣說不清是憤怒、焦慮還是悲哀,“你平安足矣!旁人怕什么無后絕嗣,我不怕!” 楊續很快帶了一輛車回來。他們將我扶上車,王維道:“我們向東面的慈恩寺去,寺中有幾位上人,皆通曉醫術。” 如焰擔心:“寺中的阿師們若是嫌憎婦人……” 王維沉聲道:“如今沒有亂民的所在,只有寺廟道觀了。佛法慈悲,豈有不肯活人之理!”頓了一頓,又道:“倘若上人們真個不肯,我縱是跪下,也要求得他們應允。” 我昏了過去。 注釋: [1]據韋應物墓志,韋應物字義博,排行第三。 因為怕被大家罵,所以蠢作者丟下這章就跑了,并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豆瓣閱讀的辦公室,坐在樓頂上,以免被大家追上來打罵。 第93章 天街踏盡公卿骨(王維) 慈恩寺南池里的白蓮開得正好,微風過處,便有極淡極遠的幽香,浮動在空氣里。 王維的嗅覺一向敏感,他能分辨產自吳興不同山頭的紫筍茶,能通過山中草木的濕氣判斷晴雨,但在長時間被那樣濃重的血腥氣包圍之后,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對氣味的感知。 “檀越吃了朝食不曾?” 王維從沉思中驚醒。他轉過身,面前的僧人身軀肥胖,臉龐白而圓潤,笑容懇切。他更熟悉僧人從前的身份和名字――李林甫的第五子李崜――但還是選擇用出家人的習慣來稱呼對方:“尚未。阿師吃過了?” 李崜愣了一下,苦笑道:“也不曾。叛軍已經進了城,寺中也不安寧……但人不可不飲食。我陪檀越吃罷。” 他神色溫厚,關懷之意甚深,王維心頭一酸,脫口道:“我怕……” 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已經昏迷了三日。 “我看王郎不必擔憂。”李崜擺擺手,換回俗家稱謂,引著王維往居士院的方向走去,“天下的人哪個不想留住青春容顏,可又有幾人能做到?而郁小娘子,咳,以我如今的歲齒,以‘小娘子’呼之,也無不可……郁小娘子這許多年來,仍是年少時的模樣,分毫未老,實為造化所鐘、神明所愛,福德深厚,必不……” 王維驀地站住。多日未曾好睡,他的思緒本來有些遲鈍,卻突然間變得十分明銳:“造化所鐘、神明所愛?” 朱顏不老,青鬢長青――這樣的人,他不止認識阿妍一個。 那位見過謝朓的、出沒于名山之間的、尊貴如玉真公主也要將之奉為上賓的焦煉師,也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