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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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常伴他入市肆中,搜集故事,寫入變文。他寫變文時,若有語句不能決,我亦陪他苦思。變文送給寺里的法師之前,我總是先聽他講一回,若是文中有不當之處,便告訴他……待得法師講變之日,我亦隨他前去聽講,向聽講的女眷們詢問心得……” 康九娘五官生得素淡,且她從前在典客署里時,除了跟我聊天,一向沒什么表情,越發顯得面目寡淡。此刻她講著這些話,不經意間,略略揚起了唇角——人的表情,真是復雜而微妙:只是這么一點點變化,整張臉便鮮活得像是另一個人了。 她的漢話也說得更精確了。 “你……你很喜歡陪他寫變文?”我問道。 “也不是很喜歡……”她像是在斟酌辭句,“不是。自從我父親的事以后……哦,你已經知道了罷?我的父親,就是阿失替的伯父,也死在王晙手下……自從我父親死了以后,我很少覺得哪件事有趣。五郎喜歡寫變文、講經變,這些事在我看來,也無甚意趣。但是……嗯,你明白嗎?他作變文時,所懷抱的熱忱,那種深入其中的興致……讓我……讓我覺得很好。” “阿失替……”這是綺里的胡語名字嗎? 波斯語里,ashti是“平靖”的意思。邊疆平靖、國家平靖…… “你喜歡他作變文時的樣子。” 康九娘猶疑了一下,點頭:“大約是罷。他父親,李右相……有時很生氣,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做官,也不大愛做官。李右相責備他,但他也不覺委屈。他只知道笑。笑著吃酥山,吃羊rou羹湯,作文章。我看著他的樣子,竟也覺得好……嗯,應該是歡喜罷?自從我父親的事以后……我長久不知什么是歡喜。他怎么就能一直那樣歡喜呢?” “……嗯。”我張了張嘴。 “總之,我今日來,是想要告訴你……李右相已經知曉你未死的事了。” 李右相……李林甫。 我腦中轟然巨響。 “我那日在……在李右相家的園中,聽得李家十一娘子與李右相說……說你未死。我聽十一娘子的意思,是要李右相將此事告知圣人,使圣人降罪于左相與裴家。” 我只覺口中陣陣苦澀。其實我的“死”,更像是一種符號化的性質。只要我甘愿放棄了裴家養女的身份,讓裴家養女“死去”,不能嫁給李適之,那么我這個人死與不死,本質上區別不大。這也就是當初李適之那個提議的本意。 但這些都建立在天子對他不起疑心的前提下。李隆基刻薄寡恩,眾人皆知。這樣一個帝王,若是發現他的近臣李適之和裴耀卿兩人欺瞞他,該怎么想?該怎么對待李適之與裴公?而若是李隆基查出我現今住在王維家,被王維收容,他又會怎么對待王維? 我一個人,難道竟要為了我想與王維廝守的小小愿望,而害了三家人,害了養父、養母,害了李適之,害了王維、崔老夫人、王縉、王綩?這一刻,我眼望窗外飛絮也似的雪片,有點想吞下一劑毒藥,將假死做成真死,不要連累他們。 康九娘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連忙抓住我的手腕。她急道:“你……你勿作他想。若是當真不成,你便逃去幽州軍幕。你的蕃語又好,混跡蕃人之中,定能遮掩得住。” 她此計雖好,卻只能保我一人,不免連累裴家與李家、王家。我勉強定神:“那李十一娘是從何處得知我未死之事的?”康九娘道:“這個我卻不曾聽到。阿郁,你……你要當心。”我心中惶急無助,卻也感動:“你……你何以要冒險前來告知我此事?” 康九娘低聲道:“胡人女子一向受人輕鄙。漢人男子喜愛胡姬美色,既有所圖,便不十分苛待我們。而漢人女子,則未免格外輕視厭棄胡女……我當日所識得的漢人女子中,唯有你從未輕鄙我。而我……王晙的事,我害了你。我總要盡力補報……這些年,你過得很好,我也沒有什么能夠贖罪的。如今知道了這件事,我不能坐視。” 我深受震動,半晌方道:“多謝。” “那我走了。”康九娘說。 “綺里……阿失替……她在哪里,你曉得么?” 她搖頭:“自從王晙的事后,我再也沒見過阿失替了。阿失替說我報了仇,便沒了志氣,什么也不想了。可我本來就只想報仇——對不住了,阿郁。” 我送她出門。上馬車前,她忽然叫我:“阿郁。” “怎么?”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笑了:“罷了。” “你說。” 她蹙起眉尖,褐色的眼眸望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雪花擦過她的衣襟,隨即飄落雪地,與地上的雪混在一處。 “阿郁,胡人和漢人,真的不一樣嗎?”她用胡語說。 我將手縮回袖子里。我感到深重的歉意。 “如今不一樣,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一樣的了。” 送走康九娘后,我對著雪景思忖一番,漸漸有了考量。 我沐浴梳妝,薄施脂粉,換上了王維素日最愛看我穿的那身白色衫子、鵝黃襦裙——這是我初見他時著的衫裙。我攬鏡自照,只見微黃的銅鏡中,那人肌膚勻凈,眉目含情,頰邊帶著輕淺的緋色,大概……足以令男子喜歡。 王維回家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我。他微微凝眸,卻也沒有多問,想是只當我心情好,坐下來與崔老夫人和我一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