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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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人煙鋪地,閭閻相望,桑麻翳野。葡萄酒熟,酒樓青旗揚展,樓下女郎當壚賣酒,樓中美貌胡姬伴客,往來的客商攜帶著寶石、絲綢、香料,在武威城中的市上交易,市中有人吹著篳篥討賞錢,擅長西域蓮花舞的“羌兒胡雛”們在宴席上、酒樓中翩然起舞,以佐酒興…… 長安雖也頗受胡風熏陶,終究不如涼州作為邊塞胡風之熾。我這次來河西,其實算是假公濟私:我們將大食使團一路送到涼州,他們離開后,我就在這里好一番游賞,將在鴻臚寺典客署里只聽過、沒見過的胡人風俗看了個遍。但是除了游賞之外,更有一件事,沉甸甸壓在心頭: 歷史上,河西節度使崔希逸本與吐蕃邊將乞力徐約定不再興戰事,使兩國人民共同在邊境休養生息,卻因宦官趙惠琮假傳圣旨而只得出兵突襲,大敗吐蕃,自此兩國盟誓決裂,吐蕃不復朝貢。崔希逸也最終愧悔而死。王維年譜中記載,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于今年秋天出塞到涼州,就是為了宣慰大勝的河西將士。 我既然預知歷史,是否能提前向崔希逸說明宦官乃是矯詔,從而阻止這場大戰?為此,我行前特意向養父裴公要了他的名刺,只為見到節度使崔希逸。兩日前,我已提前將名帖送到崔宅,約定明日上門謁見。 現在才只二月初,涼州冰還未化,仍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唯有飲酒可以驅除寒氣。既知可以設法讓唐蕃人民避開一場大戰,我也自歡欣,便走向酒樓,欲待小酌一番。 我要了一壺葡萄酒,獨自坐在樓頭,喝了一陣,忽聽得有幾個士人為詩歌爭執起來。其中一人道:“王摩詰的‘拔劍已斷天驕臂,歸鞍共飲月支頭’豪氣萬千,原勝于眾人之作!”另一人道:“不若王校書‘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更有一人道:“二人之詩,皆不如王季凌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時卻有一個女子清脆聲音道:“李太白之詩作非但不遜王摩詰、王校書、王季凌,且遠過之!‘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幾句一出,不止羞煞今人,也羞煞古人!” 李白現在的詩名,遠不及王維、王昌齡、王之渙等人,是以她一發此言,士人們議論紛紛:“李太白?那是誰?”“這幾句確是蒼涼壯闊,氣勢非凡。” 我回眸看時,驚呼道:“綺里?!你怎地在此?” 那女子肌膚蒼白,鼻子高挺,正是王昌齡轉送李白的那個粟特小侍女綺里!綺里見了我,也很驚喜:“我家主人要我代他來涼州尋訪一位舊友。” 我見到故人,很是興奮,招呼她同坐,對飲了兩杯。綺里見我只是淺酌,笑道:“在蜀地時,九娘最是善飲,怎地今日反而不喝了?” “明日有約,不便多飲。”我說。 綺里打趣道:“莫非是要見哪個男子?崔郎與王郎可知曉么?” 我臉上發燙,壓低音量,笑道:“你只管胡吣!實話與你說罷,我要去訪的人是崔節帥。朝廷遣來的宦官趙惠琮要崔節帥出戰吐蕃,但崔節帥本不必出兵。我正要去告知節帥此事,要他不必壞盟,兩國邊境平靖如前,豈不是好?” 綺里拍手道:“若得邊疆寧靖,自是再好不過!不過,九娘你是從何得知此事?又為何說崔節帥不必出兵呢?” 我一時語塞:“那趙惠琮……那趙惠琮……”那趙惠琮乃是矯詔,我因熟知歷史,這才知曉,但這如何能說與綺里?當下只道:“喝酒,喝酒!” 我們又喝了幾口,她一指窗外,贊道:“那個女子跳得真好!” 我探身看去,只見樓下一個賣藝的胡女在人群中跳柘枝舞。看了片刻,我回過身,笑道:“此舞甚有豪邁壯闊的邊塞風調,然精細處仍是不及中原的舞姬了。” 綺里正為我添好一杯酒,笑道:“罷了,九娘見多識廣,不比我這個小小婢子初到邊關,見了什么都覺新奇。” 我拿起酒杯,撲哧笑道:“你是胡人,那么大約也算是西域人氏罷?到了河西,不覺得親切嗎?你家鄉在何處?” 她低了頭:“我父親死得早,母親攜我在中原輾轉流離,我也不知我究竟算是何處的人了。” 我甚悔問了這個問題,連忙勸她喝酒。綺里忽道:“我知九娘精熟波斯語與胡語。不知九娘可有心再學一學吐蕃語與突厥語,與我一同將我家主人與王郎、崔郎、王校書的詩譯成蕃語,傳到外邦?” 我一聽,大喜過望,不覺拍案笑道:“你竟也作此想!” 當下我們絮絮說了半日,制定了許多翻譯計劃。 ——然而世間的事,每有不當意者。 我好像睡了很久。眼前的世界什么也沒有,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一層又一層。我在黑暗中拼命掙扎,卻又被那泥沼般的黑暗拖曳、拉扯,而終于跌落下去,再也抬不起身,睜不開眼。軀殼和五感都似為那黑暗所封閉,只有撕裂般的頭痛無所不在。 “九娘!九娘!你醒了!”夕嵐撲到我身上,大哭起來,我這才看到她眼睛紅腫,顯然已哭過很久。 我吃力地撫摩她的頭,勉強笑道:“休哭,休哭,我好得很。” “好什么!你感染風寒,已經昏睡了五日了!” “五日?!”我大吃一驚,忙坐起身來,只覺又是一陣頭暈,卻也顧不得了,“我要去見崔節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