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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106節

    在這個時候,任何一位將領都會極為顧念軍心軍損情況,可司馬厝在這一時間卻管不上這些了。

    門上剪影倏地消失,來去皆如錯覺般稍縱即逝,卻未知隱于后的心悸慌亂。

    水顯然是被用過的,沾上了藥的顏色和味道,帶著苦涼,可那碗盞竟似乎沒有被怎么動過。他心里越發緊張,而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視線從戰陣冷戈上移開,他朝別的方向凝視,發燙的心口似盛著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蕩漾柔和。

    先前這般盼見,現在還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難堪無用分明已經展露無遺。

    云卿安死死咬著下唇,瞬間又落到了嚴冬里。

    司馬厝步伐平穩,將人放落在床上,旁顧便覺此處陳設置物都很簡陋,被褥應是還在藏柜之中,欲離卻被云卿安條件反射般地從后環腰抱緊。

    他的身體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緩慢地落到那腹邊裹傷的紗布之上,顯然是已被瞧見了。····夢里所見再次跳出,緊繃著的那根弦已在崩潰邊緣。云卿安的聲音有些顫,道:“疼不疼?是怎么來的……你告訴我。”

    司馬厝沉默片刻,將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涼的手背上,似是輕笑了一聲。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別讓我疼。”

    深夜靜謐,燭光在桌案上投落幾片碎影,紙頁翻動的聲音細微。

    司馬厝正端坐著,詳細地閱覽著被呈上來的各項軍情匯報,眉頭時不時地微皺。

    連著這幾日來的準備,幾乎任誰都知道這回是要在兗州打城戰了,還是不死難休的陣勢局面,這些事情都是在與屬下商議,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過。

    他該被好好地照顧休養著,不受其余事情煩擾。

    皺著的眉卻在此刻被懷中人那抬起來的泛涼指尖輕輕撫了撫,司馬厝便從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開視線,低下臉來,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鬢發,道:“可是因不適而難眠?”

    方才云卿安頭一次在司馬厝的面前情緒失控得這般厲害,抱著他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死死壓抑著咽聲,淚水卻是潸然奪眶,任憑司馬厝如何討哄安撫都是枉然。他的心徹底揪了起來,緊張無措間只得欲先找來大夫。

    直到這時,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漸漸停止下來,閉著眼睛挨靠著他,像是要睡過去了,手卻始終緊抓不放似是受傷后唯恐被丟棄的陶瓷小貓。

    心頭塌軟下去一塊了般,司馬厝靜靜看著云卿安許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將他留著獨自一人,做不到再將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輪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著顯出乖順和依賴,聞言等過了片刻才搖搖頭。

    僅是無聲,司馬厝便知他的想法,這是還要堅持相陪相依,不論何時何地只要還能有在旁一棲之所,卻又難得帶了點賭氣別扭的意味。

    司馬厝先把待閱的資料放到一邊,試探著道:“若是念親,書信往來或定下約見皆可,長姐尚在路途,不日將至。還有,眼巴巴等著管我倆喊舅舅和舅爺的那位,怕你嫌他在跟前聒噪,就沒讓他過來,可你若是愿意的話……”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真的能把云卿安照顧得極為用心的人實在是太少,司馬厝也對此不放心。緘語有意,司馬厝便派人將她護送帶來。至于時涇,與至親散而能聚是件好事。

    此話多少是帶了哄開心的意味。

    可云卿安只是身體微微一僵,仍是一聲不吭,連面部的細微神情變化都被盡數掩在陰影里,不落入眼底,可那籠罩著的氣壓卻是又冷凝了好幾分。

    這回是更加明顯了,毫無疑問是在暗自生著悶氣。

    司馬厝心頭微緊,攬著人的手也收了收,他不動聲色地垂目細細端詳,便見云卿安的脖頸至下處泛起了不太正常的紅,在光影中愈顯脆弱。他抬手將其衣襟輕輕向下帶,便見云卿安的肩頭等處都是有異,還待再細察,腕卻被一把握住。

    云卿安依舊闔著眼,聲音很低,道:“別看,是不好的。”

    喝的藥起了副作用,便是如此。

    司馬厝停頓了片刻,墨眸中醞釀出沉沉的情緒,可還是壓下擔憂,順他意沒有再究而是先將他的襟領重新整理好,把臉湊近了柔聲說:“那可不可以,讓我看看好的。”

    云卿安似是糾結了一陣,才緩緩睜開眼瞧他,薄唇微啟欲言而無聲,只目光定定。

    那眼神里實在是承載了太多太多,有些費力地想要看清,看清對方一如既往的剛毅輪廓,連日奔波勞碌難免現出的倦色,不可抑制而流露出來的關心與在乎……也有其他,藏得不大嚴實的期待企盼。

    司馬厝看明白了,如其所愿輕落下吻的同時,用手一探便輕易地尋到了那被他留下來的舊胭脂盒,此刻正在云卿安的手里拿著,顯然是被貼身保存。

    也因此造就了云卿安所認為好的,即色容瀲滟、唇殷生澤,展于他的面前。

    燭淚往下淌落,在凝固前竭力晶瑩。

    經此緩分,四目相對。云卿安睫毛輕顫,這才像是情緒好轉了些,但仍是郁郁,在司馬厝的詢問中沉默半晌,才悶聲道:“丟了。”

    落下的那枚戒環還是找不回來,僅剩他自己形單影只了一般。路為抉擇,理解其難從未有怨悔,只是長伴甘苦。

    云卿安艱難地道:“你已經放棄我,不止一遍了,但我總是,以為費些心力還可以找得回來……”

    忽有什么在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過,司馬厝的周身瞬間僵住。所因可不僅僅是他在大意之間把戒環弄丟的這件事,還想到了先前好多次,他對云卿安有意無意的推拒欲棄,特別是在京時煙銘燃升之下的那次。

    若是單從自己所處角度考慮或許顯得無可厚非,每次都有著似是非此不可的理由,可是,這對云卿安而言,又意味著什么?

    還未待司馬厝說話,云卿安用指尖在他下頷處不輕不重地劃了幾下,聲音陡然轉狠道:“這回,你打算怎么賠?”

    怕是怎么都賠不清了。

    司馬厝神色凝重,一時間啞然。

    而云卿安只是仰臉看著他,目光又漸漸往他身下移,所含是越發溫柔繾綣,聲音卻似乎有些陰惻惻,道:“既然戒環落手易失,不如,換個地方戴著,要是再弄丟你也就……”

    沒來由的,司馬厝竟然是瞬間就明白了云卿安所指,其中那隱晦又不可為外人道的意思。他的身體先一步地繃直了,唇線也緊緊抿著,內心不自覺地掀起巨浪。

    沒脫口拒絕便是有余地。

    “會按你精準的尺寸來,量過的,出不了錯。”云卿安便也就不疾不徐,緩聲道,“我令人給你重新打個合適的,到時親手給你戴上。這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實在耗材料,侯爺可愿破費?”

    可這關鍵明明不是,銀錢多少的問題……

    明暗漸替,燭滅,忙者一夜未歇。

    云卿安難得地借懷睡了回踏實安穩,不覺噩魘糾纏,不覺冷刺心骨,不覺若即若離,迷離間猶記得司馬厝最后仍是對他點頭妥協,光此便足以使唇角上揚了。

    可是如此,烽火燃著夜幕,透過冷芒匆見便為奢侈,哪怕時間再長也逝同短短一瞬。

    已是曦起晨間,該是送離。

    被輕輕抱放回輪椅,環繞周身的溫度一點點地涼下來,任如何也都無法保存,欲蓋彌彰罷了。隱去幾抹苦澀,云卿安只得敗陣似的睜開眼睛,有些模糊之中,便見司馬厝此時還停留在座位上。

    司馬厝垂眸時,只極為冷淡平常地處理著褲下,對此狀況面無多余的表情,仍帶慣有的鋒肅。他在隨后抬眼與云卿安一霎那的對視間,也似微起波瀾而并無多變化。

    卻令云卿安的心跳驟然加快了幾分,眼前隨之變得清晰,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感覺似乎洶涌地灌進了他的四肢百骸,如成本能,可又堵著他根本發不出一絲聲音來,手上緊攥而難有動作。

    如果,如果有他的話……

    司馬厝自是知他所想,并不多言,起身換衣后行出幾步,在云卿安的輪椅前單膝跪地,讓他動手幫自己把胄正好。

    云卿安卻是不大痛快地將之故意弄偏,后又極為迅速地擺正,湊近急切欲吻時司馬厝卻偏了臉,所觸則成略燙的旁側。

    已是全然通透。

    后只聽司馬厝聲音低沉有力,帶著淡笑道:“等我回來。”

    (本章完)

    第118章 州城雪 暮深少燭,孤清盛皎

    司馬厝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城外漆黑不見一物的戈壁荒灘。明黃的燈火映照在他銀白色的盔甲上,發出淺暗的冷光,有著說不出的孤高蒼涼。

    衛折霄立在其身側,也神經緊繃地盯著遠處,忽然一陣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刺得他眉頭一緊。

    司馬厝仍舊紋絲不動,半晌后才繃著聲道:“若以騎兵突擊對陣,你有幾成勝算?”

    衛折霄聽到司馬厝冷不防地說出這一句,仰望天上高懸的霽月,沉吟道:“若能應用策略得當,時機恰當,即為七成。”

    司馬厝淡淡瞥他一眼,沒說話。

    “知己知彼方可,封俟倒算一代雄杰。這些年令下苦練兵馬,拋棄以血統為主的選拔人才策略,而是以能力為主,大量底層出身的人才被提拔上來,甚至還有奴隸,并且大量吸收中原的工匠,更新武器裝備,騎兵戰力也就因此而大幅提高。”衛折霄斟酌道,“其實侯爺,冒進并非好事。不妨借峙壘引水路成險浚之勢,就其要害屯兵箭擊。”

    司馬厝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一聲。

    時間急迫,容不得他。難得收到消息知韃蠻王族巫醫或通解蠱之法,惟求速戰速決,盡快替卿安脫苦。

    而這確實難免冒險,但在這種壓力下他不冷靜卻也要強行冷靜,一令一行事關重大,犯錯則要牽累無數,必須格外慎重。

    只聽到“嘭”聲此起彼伏,如同悶雷般震得雙耳爭鳴。無數炮彈越過關城百里,直直落入敵群之中,泛起一片絢爛的火花,將敵軍炸得人仰馬翻,尸首分離。

    司馬厝則立在城堞之上,眸色沉沉地瞭望遠方,瞬間便見十里開外,那幽幽的火光將冷峻的面龐照得更為清冽。

    幾乎沒有一點停留的縫隙,數萬支尖端燃著火石的明箭緊跟在炮火之后,齊刷刷地沖上天,猶如驟雨般回落到地面上,交織成一條燦爛的煙火海,將整個戈壁灘染成了橙紅色。

    余下未滅的戰火映在他的眼眸中,瞳孔像是著了火,如能燒得人面目全非。忽然一個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司馬厝神色微變。只因陡然意識,這并不是調虎離山,而極有可能是打虎牢龍。

    看著羌軍傷亡慘重,卻無半點退卻之意,反倒是以體為梯,更加猛烈地進攻。絲毫不像是要攻城搶糧,更像是要玉石俱焚。

    見火勢漸弱,羌軍瘋得更厲害,似有魚死網破之勢,人源源不斷地向前推進,竟打出了一個口,沖到了城樓下。

    話落未久,風中便傳來微乎其微的馬蹄之聲,似千萬只輕蟻過境,帶著一股不祥。衛折霄眉頭一緊,上前欲張口,只見司馬厝在此刻驀地轉過身子,眉宇間狠歷之色一閃而過,高聲令下道:“備戰!”

    司馬厝持槍而出,沉沉地盯著不斷逼近的敵人,面色冷峻。而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的火炮和弓箭手正規整地候著,就在他們距關門五百步的距離時,柯守業眼神鋒利,舉起長戟直指敵人的方向,發號施令:“發射。”

    聯想起此次羌軍來勢洶洶,衛折霄知道,那帛書定是有些怪異。衛折霄一抬手止住司馬厝的去路,跪地抱拳高聲道:“末將斗膽請求前去追敵,請侯爺坐鎮軍中,以撫軍心。”

    還未待司馬厝開口,一個使者火急火燎地趕來,雙手呈上帛書傳話:“侯爺,這是城中故人交與您的。”

    面對如此異狀,司馬厝和衛折霄四目相對,眉宇間皆染上一層厚重的霜雪。不過半刻鐘,手下喘著粗氣傳報:“將軍,炮與火石即將不夠了。”

    司馬厝展開帛書,兩頰繃如刀削,越往下看,神色越古怪。少頃,他收起帛書,吩咐賀凜道:“帶三千精兵隨我去追敵。”

    這時,羌軍居然做出更為怪異的舉動——莫名其妙地撤退了。令人一時弄不清楚對方是怎么回事,命眾將停在原地不可貿然行動。柯守業詢問道:“呼延捷這回安的什么居心,可是要追?”

    炮火與嘶叫相撞發出低沉地悲鳴之聲,血腥與硝煙混合在空中隨風四散,城下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整頓人馬,即刻出城迎敵。”司馬厝見時機已到,下令道,說罷策馬而出,迎敵沖殺而去。

    他轉身厲聲吩咐柯守業:“守好城門,注意城內動向。沒有我的命令,不可開城門。”

    說罷即刻帶人出城,迎風策馳趕去。

    衛折霄領命而去,一襲鐵甲銀戟威風凜凜。

    司馬厝低頭思忖,敏銳地觀察到衛折霄眼底的疑惑與勸阻,似了然般不留余地道:“諸將聽令,現命衛統領帶五千精銳前去絞殺羌軍。”

    頓時,廊臺上點燃滾滾硝煙,鼓聲響徹天際。羌軍見蹤跡敗漏,便不再隱藏。數千人高舉著火把,將遠處的戈壁灘照得如同晝起之時一般明亮。

    司馬厝知道不宜再拖,羌軍來勢兇猛,后方必定有幫助,必須得速戰速決。他命衛折霄則帶人從側面突擊,用剩余的火石突破敵人的防線,為他找到突破口。

    即是采取固守城池,同時用騎兵牽制、sao擾敵軍的戰術。

    暗處射出無數冷箭,頓時塵沙四起,馬匹嘶鳴。衛折霄朝天空發出一枚響彈,亮如白晝的火光將羌軍照得身形皆現。人數是他們的兩倍。

    衛折霄心中微緊,仍全無畏懼地沖了上去。見其身先士卒,身后眾將士也血脈賁張,毫不猶豫地緊跟其后,殺敵致果、浴血奮戰。

    整個空曠之境,盡是如同瘋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令人生寒。而刀與戟的劇烈摩攃,也生出一道道血污,將黑夜染得更加猙獰可怖。廝殺聲和金戈交鳴的聲音響徹云霄,如同高亢悲壯的箜篌之聲。

    不過半響,腳下已是血流遍地,零落堆疊成山,令人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