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宦 第1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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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他此后是再也不記得他了。 驚聲四起,祁放卻是咧嘴笑了,不知是嘲諷還是坦蕩,笑聲刺耳,劇烈得直咳嗽,說:“好歹我還是有一點可利用的價值,也難怪云督先前還肯施舍出來一些好臉色,壓下懷疑怨恨來作戲給我看。怎么現在就徹底沒有了耐心?長寧侯怎么可能還樂意同他耗著不干脆些一刀兩斷,竹籃打水得了一場空,所以是要把這口氣出在我身上不成?哈哈哈好,反正我樂得奉陪!” 柔色頃刻即散,剩凌厲如鋒。 “掌印可是欲問其去路如何?莫須掛憂。行過中陽道七里在即可見棧橋,水陸兩相通,縱橫多路行,舟車勞頓亦有所安?!庇腥颂匾夥A道。 現下誰人不知云掌印猶為看重抬舉他祁放,又如何會是有了除心? 隨著無數血腥灘漬在地面大肆鋪陳,身邊的人接連著一個個倒下,哪怕是再愚鈍的人,到了此刻也能在瞬間反應過來不對勁之處。這分明就是設局針對,以借口欺騙引入,藏埋等著將之一網打盡。 僅僅發生在短短的時間內。巍峨的宮門此刻緊緊閉著,如同是把人的生機都盡數阻隔,交戰過后的御道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狼藉之中,火光箭雨交織,殺聲四起,而白森森的高墻在人的眼前飛快地掠過,雨絲冷冷地撲打在面頰上,身軀隨著奔跑顛簸,恍惚中只覺得天地倒轉。 “長寧侯對本印積怨久深,經籌于內宮妄自興兵,欲除本印及隨下而后快,多陷艱仄,望求援抗?!?/br> 接二連三的匯報傳來,卻很難讓人的臉上出現喜色。步步維艱,可羌敵內賊勾結生禍,挑引內亂,樁樁件件皆是敗壞國基之鋼刀,若不對此采取反制,就無異于待宰羔羊。 以自身為餌,編造借口,請君入甕。 祁放狠狠地將插入了自己臂膀中的刀尖拔出,渾身血跡斑斑,那雙鳳目黑得滲人,困獸的狠色徹底將那點人性給埋沒了一般。他半彎著腰,瞇著眼睛,將視線鎖定在了不遠處的一個身影之上,道:“袁兄,讓云督出來見我!這么急著想讓我死,總要費上點周旋的功夫,連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也想輕易如愿?” 云卿安的視線遠遠又被暮色徹底吞噬掉了,他說:“可現下方是寒時,我只憂他……” 此話一出,旁眾多驚疑不定。 入了危局才好將計就計,可惜祁放身為被利用者,亦是存了利用旁人之心,可以借助的或者可以當一當他踏腳板的,他都一律不會推拒,無論是東廠還是別的,談不上什么堅持和信仰,對羌戎也根本毫無歸屬感。 他今天不痛快,處于泥濘而想要賣之也全憑心意,惡毒地想要把他們都拉下來墊背。 傳訊召集的信號被祁放獰笑著從手中發出,雖不似煙銘聲勢浩大卻瞬引周遭戒備?!ぁぁぁぴM盯著他的眼神滿是厭惡,而時刻待動的身體繃得如緊弦。心知在另一方,褚廣諫等人受私令布兵已妥,可穩中求勝。剿殺那些至京混水摸魚的羌賊才是他們最重的目的,清理門戶亦是必要。 似鋒利的四面刃降割而下,很不規整地劈出了這一方的相對平靜,靜室如囚,吐著香霧的煙爐千瘡百孔,有的是煙塵趁機做模做樣,在光照難至處任意妄為,也在噴濺的熱液之中現形潰散。 于府曾見紅楓品種稀,查源確異。 云卿安垂眸,態度溫和道:“泠劍姬是羌戎人,那你呢?” “督主忘了嗎,祁放是東廠的人?!彼灰詾橐獾氐?,被懷疑也都有恃無恐般,“若不是因為實在擔心督主的安危,又怎么會落得這般境地?被厭棄,被排擠,被猜忌,還要上趕著找死送命!又何出此言?” 被押帶至此,面臨的待遇斷不會是座上賓,卻竟也沒有多余的捆束,其不可能是存有留情,便只能是有所篤定。 云卿安淡淡說:“召你回時的信封仍保存完好,線結可順解。” 祁放眉頭一挑,旋即了然。 字現或解封,羌族另有特殊手段,試探便于此處,大意即失。 云卿安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抬手輕輕給祁放丟了兩截斷帕,說:“看起來,昭王不太懂得‘珍惜’二字,你至少要比他強一些,難怪他要向你討教。” 其被切分得整整齊齊,與曹聞中的尸體殘痕如出一轍,卻是容易讓人忽視。 祁放看也不看那帕子,只不大真誠地抬頭笑道:“這回可是督主看走了眼,我同樣不懂得,只是執念如此,她的東西總得有人拿著,我也無能為力??!” “怎么,你還想當孝子?沈滄濟可是明明白白地給了你這個機會,你又給明明白白還回去了?!痹魄浒驳?,“那柄軟劍,曾看著合意?!?/br> 祁放道:“不清不楚的債算不過來,夠沒夠結沒結都不一定,可督主若是早些說,‘奪滟’便落不到別的任何人手上。” 云卿安道:“本印沒有奪人所好的習慣,昭王才該是愛不釋手?!?/br> “說的是,他眼睜睜看著我用‘奪滟’捅人挖心沾的全是污血,那股滋味才是最不好受!覺得我是在將之糟蹋。而又見著我把劍尖給生生弄斷的時候,他就瘋得什么都顧不上了?!?/br> “故憑此得交易?”云卿安緩緩道,語氣不辨喜怒,“昭王讓步,又借本印之勢遮掩,宮里再難有你的阻礙,如魚得水,生煙銘,栽贓禍。帶羌人潛進皇宮不易,本印若是沒有猜錯,琉白殿怕不是你們的私密通路所在,火燒即為毀跡銷疑。稱考慮周全,而在當時借護皇之名故意帶偏袁贛及隨眾,也不過是為用來掩飾琉白殿羌賊異動。當真兩面三刀,無往不利!” 祁放稍稍歪了歪頭,語調仍然是輕松,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道:“云督成天疑神疑鬼,恐是會得失心瘋的!到時候神志不清了,可是連什么人都記不得了,就算是長寧侯到了你的跟前來,你怕是也會抬手去給他刺上一劍。而他早就不在這宮里頭了對不對?” 云卿安的眼神驟寒。 曾被澆得滿腔發苦發辣,今時忽然只有無盡悲哀。在旁人口中被當成笑話一般,輕飄飄說出的,即是他們的極度撕扯。盡如不值一提,而釀制至此,誰配擔責? 麻藥所用蹊蹺,好手少得。如細物浸透隨血而入,他先前收傳物得指傷而恰巧在戴裂冰之位,又如后來那很輕的刺脖針……細微而致命。琉白殿大火發生的時機要在煙銘燃升之后,前者似是存心為了不引起注意,后者則是相反,步步將他逼至那樣的處境! “云督不必同我置氣,我是為了您好?!逼罘懦拷艘恍?,正色凝聲道,“封俟傳令下發的意思是要禍害整個國都,與權相關之人都要被趕盡殺絕。本計劃若無意外,我是要將您安然無恙地帶走的?!?/br> 被認定為了通敵叛國的罪人,大乾便再無云卿安的容身之處,是如何也都輪不到他來決定,經決裂心死亦好擺弄。只是,祁放沒有想到,司馬厝會在其后選擇隱而不發。 “咱家原還賴于成全?!痹魄浒猜曇艉茌p,他慢慢扶坐下,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蒼白破碎的盈弱難再遮掩,有的只是疲倦。 祁放的目光是居高臨下,盯了他許久,才放柔了聲音道:“不妨去看看外邊的情況,被我引來的那些羌人死的死,傷的傷,云督的這口惡氣也該是出得差不多了。若是還不滿意,日后也會有方法討找。” 話雖如此,但心頭仍像是被什么堵著,不知是緊張還是隱憂,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不留后路的肆無忌憚,不無惡毒的反撲撕咬…… “勞你此番陪等,那你覺得本印的死志,有多少分是真,又有多少分是假?”云卿安這才回神又勾出一個笑,抬眸帶出幾分狠戾,說,“本印看得起你,故而你和本印是榮辱與共的一丘之貂,一損俱損。” (本章完) 第112章 明燈枯 殘薄的霧,無芯的燭 不論是歷朝歷代,宦途搖蕩。 得殫精竭慮爛在汗青史冊,或高掛云端流芳千古,惡伎層起。而曾經被拉踩上位的犧牲品,隨著舊賬在如今重新被翻出,一個個顯得觸目驚心,不乏惋才無辜。閹黨jian爪遭血洗清算,牽涉何廣,變遷動蕩,罔論逃責。 因此在顏道為得清冤屈后官復原職之時,其垂垂老矣猶脊背傲立,在朝堂上例數魏玠及云卿安等人的樁樁罪狀,字語鏗鏘,每一條都證據確鑿不可辯駁。 即是將清望盡付。 都言誅惡揚正,大快人心。問罪下獄之人不知凡幾,仍意圖頑抗者相持未久,褚廣諫毫不猶豫地帶兵破入,當即將魏玠就地斬首示眾。他隨后又將滿刀的血在刺目的日照之下展示了一圈,在圍觀眾人面前肅然冷聲道:“天理昭昭,不容濫肆,有罪于冤臣,有罪于朝風,有罪于萬民,皆當相賠,無一例外!今日斬佞邪,來日誅疾厄?!?/br> 引呼聲高漲,群情激昂,直遮壓了那皇城之上灼灼曜日。若還是太平時,也許人們都不至于這般嫉惡如仇,戰亂迭起,城民們不說惶惶不可終日,卻也是提心吊膽得難受,沉抑已久的怨憤在徹底爆發出來的時候,劇如顫裂。 曾蔽一方,云暗散去時隨流多舛。 牢室陰潮濕暗,無點油燈,只有零星幾點細孔可以隱約透光,但那窗孔卻是如同開在高立的寒山石壁之上,就算耗盡了氣力也觸摸不到,唯一能給人的就是增添點飄渺虛無的希望。 或許什么也無,就這么死心絕望了也都還好一些。守著枯燈是件難事,油失人散,偏偏野風將微弱晃火托著,給以長久的錯覺。 云卿安逃避開了這點折磨人的錯覺,他今時只是異常平靜地接受著這意料之中的一切,逆來順受一般地,孤零零等待而由著被唾罵,被宣判,被制裁。 主動所尋,無謂辯駁。 又讓這里變得越發的讓人難以忍受。 那沉沉鐐銬是后來才被加上的,起先未成定局,少不得有人還留存著顧忌,可現在沒有了。不難意識到其勢確已去的事實,旁眾落井下石也就有了底氣。 云卿安接著緩緩道:“令正想必卻是需要的,點在這里,實白白浪費了。程大人潦困猶在省著蠟燭錢,而此行有失,恐難作交待。” 若是在很久以前,山道漫暗,草深斜橫,阿姐的歌聲可為指引。宮闕抬頭不見故人來,三言兩語便可輕辨一二。哪怕是后來更遠處,利弊權衡,情分在邊,他也都還是沖著自己掙出來的方向而去,其余可起左右而并非決定。 是墻倒眾人推不假,首先朝他亮出鋒刀的人卻是程岱。他從外邊大步邁進時,粗聲粗氣地叫人撤了擺嚇用的刑具,又令人在破落的小桌之上點了一根白色蠟燭,其劣質得很,滑膩膩又伴著惡臭,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不吉利。 程岱的神色倏地一凝,周身極速涌動的血液卻是讓他瞬間激如火燒,下一刻便情緒失控地將桌踹爛在地,破口大罵道:“那一窩姓溫狗養出的賤種,惡婆娘盡給老子惹事!自個死得上千次也都是活該,憑什么要我給你收尸,還一收收兩……” 溫家出事,他這個做女婿的又怎么能撇開關系,情急之下的大義滅親也不過是做做樣子以求更多的保全余地,卻不想這一下,竟是致胎隨母死腹中。直到這時方才知道的喜訊頓時成為了天大噩耗。 聞言,他也不抬眼去瞧程岱,只溫聲說:“可咱家從來不需旁人指路。” “云掌印可是高高在上慣了的,料想也是見不得黑,特意點燭奉上,也好令您睜大眼睛找找哪里才是該上的路!”程岱把刀背一拍,坐下時抬腳踩在另一張矮椅上,用力得發出一聲悶響用以震懾似的,他的目光含霜掃過是猶為不善。 發白飄虛的光映上云卿安清寒的側臉,原冠已散卻又被他用撕下的布條對青絲簡單地作了綁束,他早被除了官服,單衣薄涼,徒留孤身猶出塵,仍是病骨支離銷。 那根蠟燭更是被他完全踩成了粉末,再無微光,可那股臭味卻是糾纏在他的鼻間揮之不去,像是腐爛陳舊的。 還都是程岱自找的,可又明明是被逼迫至此,與此事相關的人毫無疑問都有責任,云掌印尤甚!滿腔的怨始終難得發泄,意圖報復一通,卻被對方憑著一根蠟燭戳穿傷疤。 云卿安冷眼旁觀,全無同情。 趨利避害做到了極端,便只能是這個下場。而且他本身的處境也不容悲天憫人,借著把持皇子為契得時機成熟,讓岑衍暗自將裂冰玉戒送到了顏道為手上,使罪證大白,便是昭然。····裂冰為缺,暗鎖鑰匙,今得以用。他這一落,遭到連帶之禍者多,是將自己,將義父,屬下祁放以及其他的人,都一并帶上了絕路,毫無遲疑。 痛楚給人帶回了幾分理智,程岱漸漸冷靜下來,他在云卿安面前彎下腰,略帶玩味地做了幾瞬打量,后拿出陳罪的紙書展開,道:“瞧瞧這看著風光霽月的云掌印當初在背地里凈做些什么齷齪勾當!賣官售爵也能明碼標價,姚氏遭禍時推波助瀾……這一件件可是都與您關系匪淺啊,不愧是魏公公的跟前紅人,這點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 把柄一直被收集著,昔日合謀密不可分,一旦被捅出來就是兩敗俱傷。是不是身不由己,是不是藏有異心,有沒有陽奉陰違,都不重要了。 云卿安隨意地在上面掃了一眼,即時便明白了程岱的意圖,諷笑了聲,說:“程大人行事向來有的是高效,令咱家在手底下認罪畫押便是大功一件,不止功過相抵,或許升官得日后青云直上也未必是件難事,區區喪妻失子又能算得上什么?” 到了這時候,程岱被戳穿心思也已不再惱怒,笑里藏刀說:“云掌印有的是七竅玲瓏心,就是可惜用錯了地方。你可見著了你那東廠都被毀成了什么樣子,上下左右就沒一處好地,余黨盡哀傷慘!我方才也令人先把刑具給撤了,并非沒有誠意,便是還留著幾分顏面不至于弄太難看,不然那晦氣的折騰東西都用上了……” 云卿安淡淡道:“咱家一清二楚,也沒有多受罪的意愿,成全于你也僅是舉手之勞,就算是換別人來審也都一樣?!?/br> 流程是個表面,做完這些功夫便也就得迅速地受到處置一了百了,拖延無用,命落已是定數。 程岱的面色這才緩和了幾分,將準備好的模具等都遞到他面前,往后退了幾步,道:“那便有勞,早赴極樂?!?/br> 云卿安未語垂眸,對那紙狀書細看之下不由得心底越寒。雖有實過無異,但無中生有之處比比皆是,他未曾勾結外敵,未曾叛國害軍……為何要認? 肆虐的蠱毒反復撕裂他的身體,意識被拉扯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腦海里的反復確認卻有了回響,無論是緘語等親族之人,又或是其余在意的,都應是無事安好。而岑衍按著他的命令辦妥之后也能順著被打點好的那樣,重新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也許還能帶著兄長骨灰到他們舊時的村落去……至于司馬,亦是無恙。 現下的較真糾結,還有意義嗎? 可他曾為自己爭取來了最后的體面,由不得被踐踏擺弄,如何能認! 紙書被拿起將撕之時,外稟之訊卻使其動搖。綠櫻石戒環丟下后又被撿起,不多時便有眼尖的人認出了此與云掌印先前所戴的無多相差,并就此斷定了物主,引群情激憤責罵,其可作為云卿安斂財的證據,或要被毀掉又或是拍賣充公。 他的面容頓時慘白一片。 看出云卿安的神色異樣,程岱不冷不熱地道:“都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到這個時候了,不會還惦念著這些吧?就是俗也得俗著有個界限?!?/br> 云卿安痛苦地閉上眼睛,最后的堅持和最后的尊嚴,仿佛在頃刻間都變得蕩然無存,形如殘薄的霧,無芯的燭,散盡燃盡都作虛言。 身外之物?那分明是映刻到他的骨血之中的,甚至要凌駕于其上。所丟戒環不是他的,他的始終被一刻不落地隨身藏好收好,為了避免失去用盡心力??刹坏貌幻鎸Φ氖聦嵤沁@般殘忍! 其便只能是司馬厝的,他原是這般厭棄他了,竟到了這樣的程度,可為什么非要令他知道這些?司馬厝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地同他說過這對戒環涵義,也是他在后派人多次問查才得知,其名“同歸”,故而他便單方面地認定了,難道這都是他的一廂情愿嗎? 云卿安都絲毫不敢想象,司馬厝將之嫌惡地從手上扔掉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神情,可越是逃避,那也就浮現得越發清晰,就宛如他是揮之不去的惡痰蛆蟲…… 他如何能對此承受得住! 程岱失去耐心后格外陰冷的聲音猶在耳邊:“拖耗無用,若實艱,在下可助勞。” 在濁幕掙出一絲碎光,竹燕從宮墻顫巍巍飛遠,停在離時回眸的那人掌中,瞬間脆弱地破碎開來,留都留不住,尖端劃出深深血痕。 不是曾經的竹篾傳訊。 途中忽覺誤丟重物而遲疑,度為引弓專意所致,司馬厝本心下不安,今愈難捱急切。 非虛言,勿訣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