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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97節

    不在意病痛苦難與否,只在意是不是還能有可爭取的機會,爭取他想要的一切的機會,保留下最后那一點點貪婪念想的機會。

    緘語在給這兩人搬來椅子后,自己卻沒有坐下,那雙眼睛始終是靜靜的。

    召易之低頭思索了片刻,將手收回來,面露苦色,坦誠告道:“上下求之未得,藥引盡數試盡,只堪作緩,實則有負。”

    長生花敗品,名之“次生”,就如同是給人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再難抹除。本是為了追求長生,強制體征遲緩難運,痛意間歇侵襲,迫人無知無覺而后機能徹底轉廢罷了。使成半死不活的僵蟲一具,任人擺布,活不活也純粹看運數。只是成了那般無思無想,又哪來的生機呢,還有什么茍活的必要?

    召易之說:“一直用著的藥物也不過是能夠抑制一二,可是,我所研制出來的同魏公公先前給出的總歸是有些區別,恐怕實在難以取代作用……”

    但是魏玠曾給出來的那些,雖然是能夠克制得使其更多時候與平常無異,卻是致癮而更加傷身,那只是一種牽制利用的手段,都已經被云卿安毀去。

    后令其退下,云卿安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平靜淡漠得出奇,只有戒鑲的綠櫻瑩華仍停留在他的視線中心。

    稀光點綴在沉幕,可那便是全部了。

    緘語沒有離開,眸中輕微泛出漣漪而水光卻是消散了,惟含堅定的力量。她走到旁邊推開了窗子,讓外邊的風進了里邊來,如若無事地說:“阿竺前天才替我畫好了樣式,不乏厚料,還能給添置上許多冬衣。她又跟我新學了不少東西,會做蓮子湯和紅豆羹,還問了我紅豆的意思,我告訴她……情深而固,不論緣淺。”

    不論緣淺?

    云卿安明明深知,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在他之上的,河山寬廣,他在其中只會被漸漸地埋沒,那是更被在意的,程度或要遠遠在他之上吧。俯身在后,小心謹慎,以對方的在意為在意。可根本就走不盡,又以何填社稷?怎樣才可以把事情都做好,而非力難從心?

    為之振作重視,夜徹記卷,然默陪聽聞塤聲咽,終自覺無能。付出再多,卻也只得這樣的結果。

    云卿安忽然打斷了緘語接著的絮叨,說:“甄元洲來京了。”

    緘語默立未久,隨然道:“由他,我們娘倆不曾有過欠累。”

    云卿安說:“你不怨他?”

    “沒什么好怨的,當初若非得到他的多顧,我或是早就已經流離喪命。門不當戶不對,不嫌我蒲柳之姿又曾侍亡夫育子,甄家容我停留這樣久已是不易,要迎高戶小姐,總不能再讓我礙眼,丫鬟也都不缺我這一個,無甚特別。”緘語干脆道,“我與阿竺過得好好的,今后與他再無牽扯,你犯不著為我們多做考慮。”

    云卿安輕輕笑了一聲,說:“我本也沒想著如何。深冬或可遷地以適,還能度得輕松一些,派遣護送,屯資置物,你和阿竺來日便跟著他們走。”

    “何時可回來?”

    “只要平靜了,皆可。”

    緘語抬頭怔怔地注視著他,說:“有何事作耽擱?”

    云卿安起身將走,簡略道:“或見故人,未知禍福。”

    望其背影,緘語的眼中沒有了哀凄,輕聲得如同自言自語,說:“可是,你還未聽阿竺喚你……一聲舅舅。”

    *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江雪》

    (本章完)

    第105章 琉璃魄 與親歸,與友歸。

    今夜沒有更聲響起。

    可感暴雨將至,茫茫的夜色中,惟有河道兩邊屋檐下懸掛的燈籠還在閃動些許亮光。有人顫巍巍地開了房門,許是要檢查一下落鎖情況,卻冷不防瞧見了不該看到的,東城橋頭那一幕。

    在彌漫雨霧中緩緩行駛的馬車在頃刻之間不知被濺上了多少污穢,迅疾如鬼魅的兇徒來去無蹤,有目的而來,搶奪得手即退。而遭難的人身子蜷縮成一團,痛苦的哀嚎在雨下根本聽不清晰,只有那灘血水觸目驚心。

    “告、告知云掌印……”

    大約是聽見細微動靜,有人緩緩抬起頭顧不得狼狽痛苦,只是艱難地牽動著嘴唇,急切地想要表達什么,而徒勞無用。

    唯一的見證者早就嚇得退縮下去。

    宮廷詭譎的事與他這樣的尋常百姓無關,就不要去摻和了。

    豪宅貴府之中仍是燈火通明,卻是肅穆地令人生畏。大大小小幾十口人聚在一起,每個人都把家當收拾一空,身上帶著各種行囊物件,像是被困在小籠子里,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屏息等待著的似乎是這其中每一個人的生死宿命。

    倒確實是這般。

    蘇稟辰恰在僅次于主的位置,他的神態從容得顯得與在場眾人有些格格不入,說:“溫大人混跡官場多年,現下竟是形如驚弓之鳥。”

    溫如海臉上微僵,堵著的氣不上不下,倒也識相地不再言語。

    事由如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因著朝中頒布的革新措施難免利益受損,溫家人早就積攢下了一堆的怨言,又因先前差點投靠昭王落下把柄,雖及時意識到不對收手,可還是吃了不少的虧,后被云掌印利用此牽制,沒辦法只得掏出不少家底來又是賑災,又是補貼。

    ——

    溫如海偏過了頭,冷哼一聲道:“拖泥帶水的,若是被這種人牽連壞事……老夫還丟不起這個臉!”

    這樣的關頭出了事兒,十有八九就得遭殃。

    借著身居要職探得機密,動劫武器圖紙……作為投予羌戎的誠意,圖存也能多些底氣,若無差錯,與他們暗有聯絡的羌戎細作,于今夜便會在適時適地秘密前來接應離開。這一去便是與舊國徹底割裂,再難回首。

    蘇稟辰緩緩笑說:“經十數載也未必能悟出個通透,但求立足安身,還奢求什么臉面?”

    蘇稟辰神色一寒,竟是郁得發白,諷道:“閑言碎語,惺惺作態。”

    溫如海聽見外邊家丁進來傳話,回稱行動已成之后,他的神色才終于微微有些松動,可是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就聽到旁邊傳出刺耳的碎裂之聲。

    溫如海饒有深意地盯著他好一瞬,說:“我這把年紀做事成了何樣都不稀奇,再者,實在是云掌印咄咄相逼,若非舉步維艱不得已又怎會行上這個地步?投外賣國可是當誅的罪,別說留名青史,后人能少給些唾罵便是仁慈。”

    時間在點點流逝,這壓抑卻是不減反增,直到又有另一位小廝匆匆回話,道:“老爺,羌戎的那位貴人令我們即刻動身……”

    溫如海果然只是居高臨下,冷冷掃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說了兩個字:杖斃。

    “我看不能吧,云掌印還能虧待了你?沒事又何必摻和進來,這一同流合污,連著你那亡父的墳頭可都要被人踩上好幾腳,良心能安下來?”溫如海怪聲說,“對方可還以我愛女性命作挾,窮途末路如是!”

    高階左右及周邊俱是層層兵守,威壓肅凜,刀劍生寒,而這遠超于常的布置或并未能起到該有的效果。就算司禮監位高權重,小火星一般的希冀還是就此走漏了風聲。若為旅人暫宿也沒有什么不好,跋山涉水,倦塵當思歸。可這明明是不由衷的枷鎖殿堂,何出歸屬?

    來時,司馬厝的視線在這些人之上停留片刻,自是留意到了不尋常,眸色也隨之一點點地暗了下來。

    有人應聲而動,無人敢質疑這位家主的決斷,只是難以控制地越發焦急難安。沉靜了不到一刻鐘,卻聽有一道溫潤中帶著嘲意的聲音響起。

    是攜帶著的貴重花瓶被不小心撞倒,碎片灑了一地,那犯錯的丫鬟忙不迭跪倒,哆嗦著求饒道:“老爺!小的知錯……”

    暖閣中略顯昏暗,微弱的燭火從墻窗漏進來,在將摧中掙沉,形如描金骨朵極盡所能綻出來的刺刀,傾付狂熱。

    蘇稟辰顯然是不打算與溫如海在這話題上深究,敷衍說:“我與你倒也相差無多。”

    子時,尚寧。

    實是情急才決定要魚死網破,能不能討得好作另說。

    根本容不得他不發現深思。那位獨攬大權的云掌印竟似乎早就知道前線情況,甚至還對此做了籌謀而掩藏未語。曾在朝廷出往朔邊的大軍之中暗自留有部署以作籌劃不是秘密,而也許這才是最為可怕的,倘若其真的與羌敵存有勾結禍心,以目前這般還不知道在這里面究竟摻和了多少,又會如何動手腳。

    司馬厝偏開目光,眼前是階通其上,抬步而落。非咄責問,愿以心平氣和相談。

    “卿安——”步里輕喚,未得應答。

    只見紅翩俗烈,重帳猶似殷殷切切。

    榻邊以莽龍花鳥為飾,寶蓋鏨金,四角垂下金絲緞子結成的紅團花,隨進里的風微微搖晃。從賬簾中緩緩伸出一只修長如竹的手將之輕掀,在猩紅袖袍下愈顯蒼白孱弱。

    云卿安光顧著抬眸怔怔地瞧著他,隨后便只有難掩的咳嗽聲打破平靜。

    隔著短短距離,司馬厝竟是不由得周身都僵住了,強自偏過臉時,眼底微熱。

    瑩若壁玉,窺似謫仙。其之所披,純衣纁袡,深作婚嫁,灼灼明艷,合身得仿佛早經丈量過。可當下又分明沒有四馬金輅,更沒有三媒六娉,高堂為證。

    何至于這般輕率倉促?

    司馬厝驟然回神,行至云卿安跟前半跪于地,動手欲為他解開緊束腰間的絹帶,卻被他執拗地按止了。

    后幾乎是不吝用力地將其指尖從上一一掰開,云卿安苦澀地笑了一聲,道:“都做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要阻止我嗎,想為我做何件更換?”

    胸腔里似乎被什么鈍鈍敲擊著,司馬厝眉頭微鎖。

    還未待司馬厝回答,云卿安又自顧自地抬手撫上他的側臉,望其如被冠袍暗紅灼燒,連那略低的眼尾都微揚而越發顯得堅毅俊朗,眉目間的沉郁卻也難以完全驅散,一如所念。

    “自你還未進來的那時起,我就想了許許多多的法子,試著怎樣才能把這房間周圍布置得更為合眼一些,好歹能讓你少些刺痛也算功成。”云卿安的眼神卻陡轉冷然,道,“可你還是第一時間往旁看去了,可是這顏色有何不妥,規制有所不對?皆可依你為易。”····“我聽岑衍說你還未病愈。”司馬厝道,“重衣束縛難得自在,在我面前,可換以輕便。”

    “可你明明知道這是嫁衣,除你之外,再難露于旁人……原連這都是理由,想要自在的,根本就只你一個。”云卿安的嗓音干澀,咬字也漸漸加重。

    他頭一回這般厭憎自己的支離病體,難襯重觀,怕不是穿了都會遭嫌。

    司馬厝起身坐于他旁,擁之入懷,說:“身子好些了嗎?”

    只這一刻,云卿安眼眶微紅,默不作聲,竟忽而掙動著想要逃離,仿佛先前那鬧騰的情緒都成了虛無。

    “卿安,一定要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要像我娘那樣,草草作始,草草了結,自始至終都沒能有個像樣的排場,更別說被如何看重和珍惜。無論是對于任何人,即使是我,這樣的自降身價根本就不值得。”司馬厝卻是圈緊了云卿安,沒能讓他順意。

    “我要的自在,是戰止清平,與親歸,與友歸,共卿同行。禮制未足是無心,賓客未邀是無意,明堂未置是無情。”司馬厝的聲音響在耳畔,低沉而重若千斤,“若是我來日給出的誠意不夠,你別輕易點頭。”

    云卿安緩緩垂下眼睫,那蓄滿的水霧差一點就要完全溢出,燙得他幾欲繳械投降。

    他又何嘗不明白司馬厝的心意,可他不敢再想,縱任性妄為也能少些缺憾,是真的害怕,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經前赴約一遭,多不得已,致逼行上異路,無法再像先前欲語陳情。

    妥協了一般,腰帶滑落而下。

    在司馬厝的目光中央,云卿安直起身,如若無事地慢慢寬衣解袍,后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將單薄背軀徹露無遺,而他的動作卻未止于此。

    “確實有事要同你商量。”司馬厝凝重道,“因聽聞軍訊難平,早些年慈州等地被割讓,今我軍退入平原后方根本無險可守,如果北羌支援大規模興兵南下,長驅直入也未嘗沒有機會。而他們先前在雍州發動的幾次小規模襲擾極有可能是對用兵的打探,以圖摸清底線和防御力度,恐聲東擊西,真正目標或為平遙關,欲借助此為跳板……當初被你派出跟隨皇上出征的軍隊暗子回傳消息如何,是否有隨機應變之措?”

    他其實還想要問問,可有他叔叔的消息,卻還是將之壓下了。

    未有寒侵,室內點點的微溫倒更令人覺得凍得徹骨。吉服腰帶下垂著的是一枚同心絳,云卿安對此多看了一眼,不無遺憾地將之摘下,在旁邊的架子上擺得整齊。

    似不曾聽見仍沒有吭聲,件件脫落,他隨即躬身褪下最后的一件貼身薄衫,背脊骨隨其動作微微凸起,瘦削而線條優美,劍痕卻沒有因此加以偏袒,琉璃骨魄就在那層各色混雜的權術碎衣之下。

    只除不易,體膚皆陳,能予則予,掠盡短時。

    “宮中燃升煙銘那日,被我手下抓捕的羌賊悉數斃命,手段特殊,防不勝防,未清緣由。”司馬厝忙從上移開視線,紊亂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卻并未能夠有些許的平復,可他只得維持著鎮定接著說,“卿安,有何告于我?”

    其言卻是冷諷得如同返京初見,不復前態。

    “侯爺自有徹查的本事,又無需依賴于咱家。令失望,可要責怪?”云卿安這般說著,伏低身子靠在司馬厝的跟前,長發如瀑垂散,那晦暗不明的神情也隨著他將臉埋下的動作而消失難見了。

    司馬厝心里猛地一沉,在捧起云卿安的臉與之對視上時更是感到驚悸。

    空洞如寂,漠遠藏譏。

    司馬厝有些慌亂地抱起云卿安,想要為他找衣服穿上,道:“旁事后說,我先帶你去瞧大夫……”

    “你大可先令咱家滿意,僅此一次未完嫁禮,逾時不候。”云卿安眼尾上挑,指間順著司馬厝的脖頸一路向上到流暢的下頜線停留摩挲,話聲帶著蠱惑,道,“吐露字句幾何皆以你之所動而定,可否?”

    司馬厝盯著云卿安那愈紅的臉頰,用手指掐住他的下巴,聲音低啞得像是被火灼過般,道:“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已隱隱帶了怒意。

    云卿安心間微顫,盡管知道這一言一行都是在消耗對方的耐心,可不容多顧,肆意所為已是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