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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76節

    司馬厝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幾步,定了定神,抬手落在云卿安的發間,撫時憶起他過往的乖順,終是沒能狠下心來把人從身上扯開。都曾給對方露過脆弱柔軟的一面,挨靠著相互取暖之時也并非是從未想到過明天。

    片刻的縱容也好。

    待停,司馬厝低下臉來,恰看見懷中的云卿安怔怔地盯著那咬痕出神,從中流出的血又被他盡數以唇小心翼翼地含去,依賴和迷戀絲毫不加遮掩,遐致人亂,偏他那溼潤通紅的眼極為清澈。

    “你明白我的意思?!?/br>
    司馬厝用手將云卿安在不經意間滑下的淚輕輕拭去,他沉默思索了一下斷別的措辭后,正將要之言于口時,卻忽聽一道重重的咳聲突兀從旁處響起。

    不顯老氣橫秋的疲音,中氣伴著沉而重的威懾,直讓人聽后下意識地敬從心升,隨來的侍從皆屏息凝神。

    趙建章眸光幽暗,里邊排山倒海醞釀著的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只他那已著實稱不上太硬朗的身軀在微微發著抖,昭示著諸多不平,額頭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見。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猝不及防間見到這樣的一幕。

    司馬厝側臉望見來人時,亦不由得心下一緊,他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落了手,迅速后退和云卿安拉開了距離,語氣是明顯的慌亂,“外爺……”

    僅可擁片刻的溫忱在更聲中打了烊,未拭的殘痕便被置棄了,如剩客冷臺,薄星的影光還未來得及走出那道空巷。

    視線仍停留在原處,云卿安隨后斂去唇邊的自嘲,在司馬厝之前先一步調整好自己的狀態。他轉身朝著趙建章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禮,而不卑不亢道:“晚輩見過國老,國老貴安。”

    既沒有端著廠督的身份架子,行的揖也是平常用來見長輩的,這多少是有些令人意外。

    趙建章只是用余光淡淡掃了云卿安一眼并沒有理會的意思,而是走上前幾步光盯著自己的外孫,用不容抗拒的嚴肅口吻喝道:“其余人都走開,司馬,你給我過來!”

    其余人既是跟來的下人,所指還包括了誰,不言而喻。趙建章此舉或是還顧及著司馬厝幾分顏面的緣故,而這也明擺出了對云廠督不待見的態度。

    司馬厝垂眸,強迫自己不去看旁邊的云卿安,定了定神后行至趙建章身前,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已聽外爺那顫巍巍的話語。

    “[1]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涇渭不明則亂,是非不分則殆。”趙建章比司馬厝矮了整整一個頭,氣勢卻分毫不弱,恨鐵不成鋼地盯著他道,“原先都當你是個有分寸的,你這是……”

    司馬厝沉默了片刻,終是在他面前跪下,道:“司馬有過,外爺息怒。”

    和小時候犯了事被責罰的時候如出一轍,他脾氣倔得很和司馬霆爭吵沒半點消停,卻在趙建章面前極為聽話,哪怕是國公府里邊的管教更加嚴苛??赏看?,心軟的都是長輩,偏愛是掩不住的。

    趙建章強自平了平喘,俯下`身來想要將他扶起,緩了口氣仍抱有希望地問道:“你來告訴外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說實話?!?/br>
    哪怕是逢場作戲也好,一時妄為未必就不能回頭。而回應他的,無聲形如默認。

    執拗未動,司馬厝根本沒法替自己辯解。

    “國老若想聽,本督盡可告知,基于實準,不偏不差?!痹魄浒苍趯ι馅w建章投來的審視眼神時,淡淡開口道。對先前的驅趕無動于衷,他所念的,不過是司馬厝的處境,惟望其順意。

    趙建章對云卿安已含了諸多怒懟,此刻聞言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道:“家事自有商討,無需容外人置喙。今日閣下有何高見且替魏掌印傳達的,不妨還是先行住口,也免遭人生厭。”

    “國老誤會,本督前來是自發之意。國老避仕已久,清明遠揚,今迢迢而來屢進諫言為國為民,肱骨之臣實該受敬重,故而拜訪無關其他。至于司馬……”云卿安低首道,“所為不過本督的一廂情愿,手段卑劣,迫他的。”

    司馬厝猛地抬眼看向云卿安。

    所見卻只有平靜的表象。可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把責任都推卸到云卿安的身上,事實究竟如何他自己清楚。

    趙建章冷哼一聲,對云卿安打量幾眼后諷道:“原是如此,云廠督真能令老夫大開眼界。被調教出來的一身好本事,媚主欺下,奴骨禍色,蒙蔽人心,也難怪能扶搖直上……”

    “非一人致成,還請外爺責罰。”司馬厝忽而重重地叩首,聲音不算大卻字字清晰,“始于相對,陷于心亂,掙于理德,一步一步,非我所愿,而情意昔起難為。卿安于我,不是窮迫?!?/br>
    相悅而已,更談不上是走投無路之舉。

    靜寂短短片刻,而又仿佛過了很久。

    云卿安的眼眶發著熱。

    不管今后如何,但終是在司馬厝心里占有了一個實實在在位置的。

    司馬厝本來完全可以當做他們二人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口否認就是,云卿安也會無條件地配合,這樣就算作把那段見不得光的過去徹底抹殺。本就要斷了的,這又有何妨?只當做是初嘗人事的誤舉,翻臉便可不認,一干二凈。

    可司馬厝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樣做。

    “他于你,不是窮迫?”趙建章驚愕過后,跌撞后退數步,怔怔地失神了般,“你給我起來,把話說清楚!”

    而再次回應他的只有越來越重的叩頭之聲。既然是司馬厝親口所出,又如何由得他找理由開脫否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還是說,我趙建章不但在當年管教不好自己的閨女,白白讓她被個瞻前不顧后的鐵心腸兵棍子挑去,其后還遭了那么大的罪!我愧對于她,而只能夠想方設法地在你身上盡力挽補,這么多年來,我難道虧待過你不成?”趙建章仰著臉,那幾乎全白的髭須被淚水瞬間潤濕,悲痛道,“如今,卻還要眼睜睜看著唯一的外孫誤入歧途,置聲名禮法于不顧……司馬,放你上戰場是抗羌殺敵保八方安泰的,不是回京之后同一個閹奴沉迷于床榻之上顛鸞倒鳳!你要如何給出一個交代?”

    清佞宦,扶社稷當為重任,將者必擔之。他簡直不能想象,這兩人方才就已親密至此,而其在背地里都進展到了什么程度,如何能為世人容?有辱臉面,何其令人不恥。

    山溪一渡,交情淺淺作另說,可這,是嗎?

    *

    作者有話要說:

    [1]《問道詩》

    莫慌,期末有點忙,作者打算攢一下稿子。

    愛你們_(:3」∠)_

    (本章完)

    第78章 朝聞道 立足馳騁,偉業可圖。

    又數月稍縱即逝。

    朝服冠冕加身時,多多少少地都能讓人生出一點正襟危坐不得松的感覺??擅鼽S錦緞宛若斂了日月的光輝,彰顯更是極重,無論是光化青天還是霾暗千尺,其位也不可撼動。雖然是一如既往的儀仗侍衛在側,官奏以聞,李延瞻卻只覺厭煩。御桌上是厚厚一沓待批閱的奏折,他就算不看也知道里邊的大致內容,全是令他頭疼的。

    自同羌全面開戰后,朔北接連起了幾次戰事,所幸應付得來。

    御侍的小太監見他正在以手支額閉目養神也沒敢打擾,輕手輕腳地在旁添了添龍涎香,蒸騰間好似什么都沒有改變。

    而讓人都能看在眼里而諱莫如深的是,圣顏分明是變了,所謂的尊容明相不過是虧空疲怠,濃彩重墨糊出來的空架子。

    “朕問你,垣真道人近日可有給宮里傳過消息了,他推算出準確的得道之機了沒有?”片刻后,李延瞻才抬起眼皮直了直身子,自然而然地就問出了他當下最關心的事情。

    “回皇上,真人有言,天機窺知需得慎重,萬不可于求成,故忍一時而謀。望陛下稍安勿躁?!毙√O低聲下氣道。

    是怎么個一回事,明眼人也清楚。

    如今共起彈劾得成,朝臣百官揚眉吐氣,皆紛紛磨刀霍霍要作為,諫言一道接著一道。盡管云督被皇上維護著而后代行了掌印之權,宦黨隨著魏玠之勢焰今時低迷也在所難免。經事收斂,道士在這關頭也都還不敢亂動。

    “陛下恕罪……”跪著的人哆哆嗦嗦著,除了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饒,其他什么也不會。

    說得容易,刀槍無眼,條件艱辛,誰樂意親自去那些打仗的地方受罪?

    “內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魏玠果然是拘謹了許多,步入后雙膝跪在地上而不敢直視君王,往昔囂張的樣子不復存在,越發顯得佝僂瘦小。

    這一番話恰恰說到了李延瞻的心坎上,令其動容。他們二人相伴日久,一路走來,李延瞻所恐懼的,所憂慮的,所經歷的,魏玠也都清楚。

    李延瞻卻對這般處事極為不習慣,他聞言面色越發不好,眉目的郁色更濃。

    “陛下可是在為朔邊戰事煩憂?”魏玠適時問,得其默認后,又跪下誠懇道,“皇上,多事之秋亦可謀求重功,這何嘗不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御駕親征,鼓舞士氣,此戰若勝,陛下定當青史留名,后世千千萬萬代都要尊圣榮光。從此以后,這朝堂內外,市井高臺上下,又還會有誰敢再多言多語,橫加質疑于陛下?臣也定竭盡所能,輔佐陛下成就萬世功業。”

    “給朕住口!何時輪得到你來多言?!崩钛诱昂龆坏裳?,怒道。

    “陛下息怒,奴婢有罪!”小太監不明所以,而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他重重地跪倒在地,抬手就朝自己臉上抽巴掌,打得聲聲清脆聽著就讓人覺得生疼。

    李延瞻卻完全沒有消氣的意思,雙目赤紅,起身就伸出手指著人破口大罵,也不知究竟在罵誰,道:“你們有罪?你們有什么罪?有什么過錯還不是得靠朕來擔著!朕休息了一會兒的功夫就是怠政無能,朕器重宦臣就是聽信禍言是非不分!人前恭敬有加的,在背地里還不知是怎么個對朕不滿法,既然一個個的都這般有本事才干,那還要朕這個君做什么?白給你們這些舔鞋底的爛東西臉面!”

    若是跟通敵這樣大的罪名扯上了邊,相比于凌遲等,被當即誅殺都是網開一面了。而魏玠僅僅只是被貶職治罪,李延瞻念著舊情,想要對他維護的意思更明顯。

    李延瞻沉吟著沒答應。

    李延瞻抬眼時眸光一亮,他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溫和道:“在朕面前,魏大伴不必如此,快快平身?!?/br>
    李延瞻見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道:“傳!立即去給朕,將魏大伴傳來覲見。”

    恐被牽連遭罵,小太監忙察言觀色道:“雖說事務繁忙,皇上可是看奏折看乏了?何不先行……”

    這些日子以來,明里暗里地聽了許多指責不滿的聲音,李延瞻也根本就沒打算用這些官員呈上來的政言建議,只覺得這些人吵鬧。憑什么要他們來指手畫腳?難得有個讓他順意的魏玠,還接連數月的連見都見不上面,顧及著這和那的,既然懷念不已,又何須如此憋屈?

    待其領命退下,周遭瞬間恢復了安靜。李延瞻重新坐下,揉了揉眉心,他在這一刻竟恍惚生出了自己實為孤家寡人一個的感覺。

    暫歇又能如何,過后還不照樣是得忙得焦頭爛額,身處高位偏生沒得自在舒坦,萬一他一個不慎就又會被逮著引起不必要的風言風語。

    今分別多時重新會首,難免心下思緒不平,相談愈熱,宛若先前的隔閡也都不存在了一般。

    李延瞻深深地閉了閉眼睛,讓他到跟前來,嘆道:“滿朝上下,朕信任之人不多,降罪冷落也是情非得已。讓愛卿受苦了?!?/br>
    魏玠躬身深深一拜,語氣誠懇道:“內臣許久未能在陛下`身邊侍奉,實在是有愧,臣實是日日夜夜為陛下憂心?!?/br>
    過了未久,通報聲傳來,緊接著便見寶珠簾幕在來人腳步聲中微晃。

    魏玠直起身子,邁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不瞞陛下,所謂同僚之間定是諸多手段,雖都是吃皇飯的,承皇恩浩蕩而立場皆是為陛下分憂,嫉妒之心生于陰暗。受詆毀而難開脫,咱家甚苦,所求惟有陛下事事平順?!?/br>
    “陛下無需多慮,臣自會為陛下考慮周全。臣早已派出探子深入敵軍,消息靈通,此戰可謂是百利而無一害。以陛下之無雙氣概,我軍的神勇忠心,要擊潰敵軍實是輕而易舉?!蔽韩d堅決勸道,“何況戰局接連大順,優劣分明,羌軍妄圖以卵擊石又有何懼?”

    他若不借此表能力忠心,以及與外敵勢不兩立來打眾官員的臉,恐就再難以起勢。再者他本身與外敵有聯系,得到情報能拿捏住對方,立功揚名指日可待。

    郁悶已散了大半,李延瞻聽之,眸光微動。

    雖安穩久,壯志偶現,俯視江山又怎會不起驚濤?眼前猶是這方堂所,卻如窺圖騰波瀾壯闊,立足馳騁,偉業可圖。

    ——

    翌日的金鑾殿朝堂之上。

    手拿笏板的朝臣于左右成兩排站著,屏息凝神,毫無例外地都在趙建章的身后。論輩分威望,無人敢與之爭鋒,可畢竟是致仕的國老重出,諸多不合適,因而他也就只是頂著個代職的微薄官位,得以名正言順地進朝議政。

    這般做派還是頭一回,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后流無人衰敗至此,可無人敢明言。

    李延瞻極力坐得端正,神情卻仍然是顯得有些勉強,也不知他在朝臣的七嘴八舌之間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議至半,趙建章低垂著眸,揮開披風至手為拜三叩,沉聲道:“老臣得邊關報信,硝煙不平,兵戈爭鳴。實是難安,故而斗膽進諫。”····“講?!崩钛诱鞍櫭颊f道,就算他不樂意去聽也實在是不好當場表露自己的態度。

    “當今我朝面臨內憂外患,文官興任而寒門武才難得重用,偏頗易至捉襟見肘。”趙建章語調激昂道。

    “臣認為社稷為重,提拔武官穩軍武實權也不可忽視,更何況今逢戰禍迭起。既有文舉,武舉亦可有狀榜探三元,只有國強兵壯才能廣為百姓造福,保四方太平,國泰民安。故懇請陛下下令加強軍備,興化武舉,重用京營三部,加研火器?!?/br>
    “一切事宜,交由兵部去辦就好?!崩钛诱八欢啵识患偎妓鞯?。

    孫玨聞言心下發苦,側臉時瞥了戶部的官員一眼,不得已出列吞吐道:“皇上,國庫如今的情況……這所需開銷銀兩……”

    頓時又是一片沉默。

    趙建章眉頭緊皺,道:“重本之措不可虧,如何會致為難?”

    以朝廷這么多年實力的積累,斷不至于如此積貧積弱才是,若是這個時候皇上還不能拿出壯士斷腕的決心,放棄驕奢yin逸、貪圖享樂的習氣,又如何能夠使局面有所轉機?

    有念頭一閃而過,隨即李延瞻思索片刻,往前傾了傾身子,鄭重宣布道:“所說在理。然朕觀王京臣宰,憂無人掌師。寡人任重,當迎難而上,先行不避,除朔江鐵蹄踐踏之災,免黎民涂炭之苦。只需朕率力重為,御駕親征,便可率領邊境眾將士一鼓作氣,沖鋒陷陣破敵千里,揚堂堂大乾國威!”

    這一番話說得可謂是鏗鏘洪亮,大義凜然。李延瞻本以為朝臣斷不會反對這既能讓他聲名流芳,又能激勵將士作戰的好決策,卻不料因此激起千層浪,朝臣一個接一個地跪地奏請其收回成命。

    “皇上,猶記天艮年間邊將抗命,氷帝親征,敗績于千畝,致車徒大損,軍數不充。此舉危險重重,萬不可如此冒險?!睂O玨膽戰心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