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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74節

    司馬厝緩緩移開了視線。

    早就該明白的,云卿安這樣的人,太瘋太過太肆無忌憚,不受掌控也根本就不是能被任何人輕易看得住的,卻也難以指責。若有朝一日徹底脫軌,與之相對,又會如何?

    ——

    奉先殿是一如既往,長年累月積下來的莊重恢宏亦似宮墻之上固守的朱色,內里變沒變,誰也不知道。

    “替我通傳,求見陛下,就受旨往西南之要事稟告。”司馬厝隨意地吩咐了句便靜靜在旁候著了,在這時候自然是沒有人敢怠慢。

    那小太監麻溜地應聲走開,轉身時看司馬厝的那一眼卻有些意味深長。

    皇上早就歇下了,橫豎又是見不到的,除非云督松口。這自是不可能的。

    因而未過多久,在身后那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司馬厝干脆就頭也沒回,臉往左下側了側,他恰好可以看到那一截淺淺的影子,隨即語調沒什么起伏地道:“云督還想攔著我?”

    “侯爺何不先與我說?”云卿安恰當地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恐湊太近會遭了厭煩,試探著道,“本就該是讓我先聽的。”

    這樣逾矩的話出自他口,早已是見怪不怪。····司馬厝仍舊沒有看他,只語氣略有些僵地陳述回道:“土黨污吏今遭報應,烏合之眾畏罪自殺。云督可還滿意?”

    這都是如他算計那般。

    “得侯爺成全,感激不盡。”云卿安彎了彎眉眼,走近時從背后旁若無人地伸過手環上他的腰身,臉緊貼其上,含笑說,“將此事稟上御前,侯爺是有功要被升官的。所以,何時下聘?還是要本督,帶著嫁妝上侯府大門?皆可,也愿等。”

    大庭廣眾之下的,上不得臺面的關系。周邊的宮人雖有察覺也不敢多動一下,天子近前,都戰戰兢兢的猶如雕塑。

    可是司馬厝的神情仍是極為不自然,也不知是否為在隔應著什么,畢竟連他自己也說不準,但終還是忍下了將云卿安推開的念頭。

    云卿安自是知道他的異樣,也知是因何而起,環著他腰的手上力道卻不減反增,雖未現慌亂而是急切想要確認道:“侯爺一言九鼎,所說定是作數。我仍是紙醉金迷爛俗人一個,若你窮了養不起,我就自個收拾好給你送去,要殺要剮還是物盡其用,你都自便。”

    司馬厝低頭時想要將云卿安的手拿開,動作很輕卻似乎并沒留多少的余地,回頭與之對視上時,他臉上的神情已說不出為何,聲音有些啞,道:“可你的所謂嫁妝,我從來都不敢要。”

    云卿安怔了怔,抬頭時沒有多少意外地,在司馬厝的眸中所映出的,是連他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本該是天邊高掛云間月,一夕墮入泥濘和著腌臜血污被踐踏撕碎,復又一點點的,被生硬地拼湊在一塊,勉勉強強粉飾成了個不大健全的病態人格。沉暮會為晨光取代,秋殘終有一日也會被暖春覆蓋,可他還是云卿安。

    若非這般,又哪兒會有一丁點的機會予他?他的將軍又如何會停下腳步多看他一眼?什么都可以忍,費盡心思去爭去搶,而司馬厝,是他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無時不渴望著將其身心都掠奪得干干凈凈。

    可云卿安最怕的,莫過于成于此,也敗于此。然無可選擇。

    “侯爺可知,[1]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咱家要求一刻的安愉,就得用無數個日夜的難寐去換,咱家要將清然明朗給一人,就需用骯臟詭謀給無數人。”云卿安的臉色有些蒼白,仍自說,“我作jian犯科,徇私枉法……這見不得光的樁樁件件恐都與我脫不了關系,自難求何顧得來旁人?”

    司馬厝不置可否,只是徹底放開了云卿安的手,郁著臉未答話。

    “重林可暗芳叢,淺云何曾遮曉霧。君主用人,賢時用,不賢黜,是清是jian,旁人說了都不算,只有自己信服并能完全掌控的才作數。”云卿安溫聲道。

    司馬厝眸光一寒,道:“我同你說的,都拋之腦后了?”

    被步步相近直至背抵靠到殿側廊墻之時,云卿安只得承受著他的壓迫,這里的陰影似乎更加的密集,周邊宮人的視線也越發隱晦。

    “罪名都是我的,不干侯爺的事。而叨擾了你,我不會說虧欠。”云卿安抬眸凝視著他,苦笑道,“想隱瞞卻欲蓋彌彰,何不認,你敢說……”

    “可若是周遭的都像你一樣,荒誕無常。”司馬厝皺眉說。

    無法贊同他用這般過激的做法排除異己,損了人也未必利己,站在了這樣的一個高度若來日遭到反噬之時的后果根本就不堪設想,也無法……

    云卿安緩緩扯出一個無所謂般地笑,含霧般的眼神似是要把眼前人完全都浸透在里邊。他伸手輕撫上司馬厝的頸后直探進衣里,又將臉湊近了柔聲說:“你該深有體會,可你還未入圍。”

    明知難抗拒的。

    司馬厝眸色漸暗,也不知究竟有沒有上他的勾,只是慢慢地將自己的一邊手順著云卿安的腰線向下滑,誘著他輕喃發出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時,才突然用力地抓住關節處下將他屈著的整一邊腿都提高起來,膝蓋恰好頂在合適的那處。

    云卿安象征性地將之頂著動了動以作感覺,隨后迫切地仰臉想要吻上他。

    司馬厝卻迅速將臉移到一邊去,口氣冷硬說:“別瘋,不是時候。”

    云卿安蹙了蹙眉,并不認同。

    就是要,要把他圈緊狠狠往死里要。

    容不得他糾纏,司馬厝就忽而撤身后退和他拉開了距離,邁步直接朝奉先殿而去。

    ——“出事之前,我們姐弟倆何嘗不是天真無憂。他很愛聽先生講學,明曉了便會回來說與我聽,那時的先生說他天資聰穎,定有高就……”

    ——“搖風草可以被編成許多草環,寨子里邊的水澗之流潺潺一年四季皆長清,我們曾經都傻傻以為,可以立于高處看日沉又升很多很多年,后來才知,在那般的情況下,惟有只手遮天才有資格妄想。”

    緘語的話猶在耳側。

    心疼,放不下。

    腳腕處一陣冰涼的觸感,云卿安低頭,呼吸微滯。司馬厝留下給他的,是一串草繩系著的步搖鈴,那是在遺村的搖風草架之上的小鈴鐺,也是阿竺常常戴著四處亂跑之時會發出清脆悅耳之聲的……該是都被知道了,關切的平慰便這樣來表達了。

    云卿安的目光逐著他的背影。

    看吧,你終是對我心軟。

    想要得寸進尺。

    殿內果然是空無一人,濃重縈繞周邊的啞香莫名。本就沒抱太大希望,不死心地確認一下罷了,司馬厝剛一邁入便倏地停下了,轉身正想退出時,面色卻異。

    云卿安緊跟而來,然在他面前只袖手旁觀,輕飄飄地解釋道:“熏香點的時間太長,量也太多,難免效烈了些。這可是陛下極為珍視的,臨至后宮時不離身,侯爺可知為何?”

    極強的催情香而已。

    呼吸是越發重得難以自持,小腹之下的異樣更是燃得人極為難受,司馬厝掐了自己一下勉強維持著神智,沒有耽擱抬腳便要離開。

    虛虛掩著的殿門之外,白日晝光與司馬厝不過短短的幾步之遙,雖未能盡觀,卻也可料想丹陛周邊宮廷禁衛分立何等肅穆,而他……

    “卿安,別……別這樣。”

    云卿安竟忽然到他的腳邊跪下了,環臂將他抱著死死不松,任他如何抗拒推掙也都咽聲受著,盡是荒唐之色不堪描摹,癡意裹纏偏執曳動而浮。

    低笑兩聲似是自嘲,也不管司馬厝作何反應或是如何看待他,云卿安接著便如同用盡了所有力氣般地緩緩道:“司馬,一些事你不知道的,不記得的,我說給你聽。我初被掠進宮的時候,無數次想要逃,想要回去找我長姐,想要回去給我父親那七零八落的尸體好好收斂了,我在想他們這些人要對我做什么,我的族人家人又做錯了什么?可是根本就沒有人能夠回答我,誰人都可以在路過時將我踩上一腳,哪怕死了也不過像只發著惡臭的耗鼠一樣,白白弄臟了地方而已!”

    “我最初到宮監房的時候,活著跟死了沒有任何區別,我不想就這么算了,不想就這么輕易揭過了,可憎恨只能爛在骨子里,翻攪的也只有自己的血rou。你那時見了我對我說過,得虎崽歡喜的,除你之外,我是頭一個。可你也沒覺著我有什么特別……”

    司馬厝瞳孔一縮,猛地意識到了什么。

    “可你知道嗎?當時的我就連多抬起頭仰視你一瞬的資格都沒有,甚至都不配和你懷中的虎崽相提并論,至少它有你護著照看著,而我什么都不算,自然也就不得你的高看。”云卿安繼續道,聲音越來越沉重,內心卻是越來越平靜。

    傷不能愈合,結痂破了就還會疼,可這區區的過往根本就不值得被他反復回味,根本早就不算什么了。他故意賣慘,所求的不過是司馬厝的疼愛。

    如此利用,算不算卑鄙?

    賤也好,愚也罷,心機也皆不為重。

    “不是的,卿安……”嗓音沙啞得似從鋼鋒之上磨過,司馬厝深深凝視著他,從未有過現下這般的情緒,揪心的疼痛之下,周身竟似再也難以動彈分毫,更做不到狠下心把云卿安丟棄在這里。

    這里是皇宮,不是他那曾有的長滿搖風草的家園,也不是先生說過的定有高就……本該不屬于他的。

    “零零散散,何不撿我一下?”云卿安神情很快地恢復了平靜,依舊維持著跪下的姿勢沒有改變,慢慢地探手過去,解開,捧著司馬厝的。

    貪婪的攫取,本就該如此,在碰撞之時失了理智,搖鈴聲曳。

    皇殿之內,這方曾被無數外臣官員屏息凝神時來往步經過的地衣,被勾勒得活色生香,這般所看,高不可攀的殿堂也不過是如此,宛若觸手可及。

    情潮卷漫過甬道之間。

    云卿安似是清醒著的,舔吻了吻司馬厝的耳尖,聲音溫軟得如被皂角暈燙過,語出卻是讓人驚心。

    “總兵,抱卿安,上龍椅。”

    權勢枷鎖,皆可為他尋曖恣欲之用,敗世不封皇,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桎梏聲討,都是些活該被他云卿安踩在腳底之下的東西。肆意妄為,甘仰喧囂,今不管不顧執奪于手。

    要這君臣堂,左右不過他的承歡殿。在賤泥中棲生出的至限張狂,沒有本錢。

    *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寤言》

    (本章完)

    第76章 不由衷 及時止損。

    子夜時分的京營,喧熱早就歇止了。

    夜值的將卒巡視時棲在濃月淺霧里,柔軟的,綿密的,不可多得而似無處不在,周身都被籠罩著了圍得嚴實,水銀瀉地又沾滿了剛硬的衣甲。

    行快者對此渾然不覺。

    時涇得了司馬厝傳來的吩咐急急跑過去時,宿所里頭仍是黑燈瞎火的,讓他睜大了眼睛瞧上好一會兒才看清人到底在哪里。

    “爺,是不是還很疼?忍一忍我這就給您上藥。”時涇揣著的一小堆傷藥瓶這會全被他嘩啦啦地倒了出來,也管不來擺放得如何,哪樣跟哪樣,一股腦地全都往司馬厝的后背上招呼。

    司馬厝皺著眉,硬是一聲也不吭。

    時涇感受到不對勁,忽而磕磕巴巴道:“怎……怎么會這么凍,爺,您……”

    司馬厝言簡意賅,道:“剛沖的冷水澡。”

    “您這是做什么?方才受了杖責現在還……傷口恐是會惡化流膿的!”時涇嚇得手一哆嗦,在昏暗中根本看不清司馬厝的臉色,就算是有光亮他也沒法看出個所以然來,也壓根就不知道自家主子這想的是什么。

    ——

    ——“別跟你老子提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私更改的下場,根本就無人承受得起。戰亂紛起,損壞的是一個國家的根基,而且在此后的無數年月都難以復元,造反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如果王朝覆滅,生民當何如?”

    把皇權踐踏,成敗難權衡,一將功成萬骨枯,搞不好是將整個大乾推入絕路。故必不可自私妄為。

    時涇瞬間苦了臉,重新坐回去,小心翼翼地憑著僅有的感知給他上著藥,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實,就算此次西南瑗城出的事有蹊蹺之處,可這也不是爺您的錯,奉令所為而已,也犯不著為此事自責。再者,皇上也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不是嗎?既念著您為君分憂有功,欲賜來著,還不是您不肯要。”

    司馬厝的語氣冷淡,道:“我知。”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司馬霆鄭重告訴過他的話。

    ——“這片天下會寫著一人的名字,那即是大乾的君主。只有他可高坐龍椅上,掌管萬民之命運,保八方安泰。江山百里,尊祖從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開放富足。”

    愿受軍法自罰的,著實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到了現下越發的加重。

    道不同不相為謀,及時止損。

    這只是其一而已。白天在皇殿之內這般荒唐瘋狂,到現在是無盡的后悔和心悸。司馬厝意識難得清醒之時慌亂地想要抽離,云卿安卻變本加厲以至于他到后來也徹底發了狠,而正中其下懷。

    玉壺光轉,[yin]靡旖旎,鎏金龍椅上的龍騰也仿佛看見了他們二人所做的茍且事,金鱗被摩攃時發出沙啞而米幻的嗤聲。他聲臨其境地感受到了上下吞吐纏繞的氣息,失控間糾結痛苦卻漸漸涌上心頭。

    又能陪云卿安瘋上多少回?雖他有著非做不可的理由,言不由衷。

    不能夠這樣,憑什么能這樣?

    可他還是要這樣做,不然……后勁太大,很難緩解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