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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72節

    任憑滂沱人匆,灑進來的只有淺淺雨霧,過而不沾,從宮殿檐廊處輕垂亦自容氣度。冰涼涼的觸感自是能讓人所感更加真切,云卿安卻只是收回手,后退了幾步,便又離那滴落泥濘地遠了些許。

    其余人都沒敢搭腔,云卿安卻又是沒多大反應地聽著,似乎根本就對此毫不上心。

    祁放猛地抬眼與云卿安對視著,似是在極力地證明著什么自以為重卻又在對方眼里無足輕重的東西。他忽而退下幾步屈膝跪了下來,濺起的雨水在他身上勾勒出些許污痕,聲調帶著的是難掩的懇切,道:“所言不假,督主所厭所恨,便為屬下兵鋒所指,不會有任何的例外。”

    眾屏息斂神之間,番役目不斜視。

    云卿安卻未動容,再激昂鏗鏘的表忠言論聽多了,也都一文不值。更何況他本就不需要。

    當時不過是想要查一查藩王的項目支收,結果重翻出了這么一件事情,多留了個心眼掏出多了些消息,因而注意到了祁放這個人而已,以便于日后查探。

    不值得為此淋了雨,盡管雨已經小得快要停了。

    云卿安長身玉立,只隔著淺霧低下臉來看著他,柔聲問:“你這張嘴,可還能再多說些話?”····祁放恍惚了會,后反應過來連忙道:“督主有問,知無不言。”

    這即要從他口中撬話的意思,能被用得上就好。

    云卿安卻是凝他片刻,短促地低笑了聲,望向番役中另一稍有位量的人,改了主意道:“為本督前去太寧睢城,多帶些人手,受待聽事。出了岔子,回頭本督就拿你曹聞中是問。”

    李延晁敢陰他一局,他就敢還他一道。

    曹聞中迅速鄭重領命。

    “至于祁放你,”云卿安悠悠道,“既不好責你,該如何做,你自己看著來,至于到什么程度才好回見,也自行斟酌決定。”

    “別讓本督輕易信你,也別讓本督輕易疑你。”

    這恰恰是最難的,卻也是祁放自找的,他卻沒有半分猶豫地就應下了,盡管所謂機會,也不知是好是壞。

    雨終是徹底停了,無法長久即收。云卿安的視線不經意間投往宮監房的方向,只能隱約看到廢用的黑石囪形廓,料想內里如舊,雖有漏缺亦有難護的干衾余溫。

    沉潮越發加劇,晦暗的陳污都要匯集成了一道暗河,在宮闕間吐納流盈。點得著嗎?

    “本督,卻偏要它燒起來。”

    不回望,貪得一個干凈。

    ——

    遭新洗透,氣涼如秋。昭民即成阻民,停民,持續至此而動亂未平,然現場已經徹底成了兩番涇渭分明的陣營。

    “既需魏掌印主持大局,又何故要先行退場?置重禮于不顧,若是觸怒天意,亂我大乾氣運,又是否擔待得起?”盡管在這里耗了這般長的時間,廣昌伯卻站得依舊是姿勢端正,腰板挺直,在對魏玠開口質問時的氣勢絲毫不弱。

    先前猶念擔當,不可棄民不顧,可現下周遭亂圍,混賊未明而難以移行,出席的大部分官員都被困在了這片區域,被堪堪遮蔽著擋了雨,卻仍多少是有些狼狽,沒法輕易離開。偏偏魏玠還想要帶著四衛營的人先偷偷溜了。

    就事因而言,佞亂君側少說也占了一半,這關頭想撂擔子躲被窩,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魏玠暗自咬牙。他原先想要好好借著這個時機表現一番,不料卻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還未及魏玠出口狡辯,同一隊列當中的另一位官員也沉沉出聲,不無諷刺地道:“魏掌印位高權重,心懷大義,自是儀禮之擔者,也定不會動了早退的歪心思,必為我等量小而度君子之腹,多慮了。”

    發聲之人正是陸良御。盡是些不好太過得罪的重官,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給魏玠把退路都堵死,擱一塊在這擔驚受怕,不得安生。

    魏玠氣得干瞪眼,卻沒法揪著這個話頭來發難,便故作輕松地將臉扭到一邊,陰陽怪氣反擊道:“本印向來行得端站得直,迎得過陟罰臧否,更擔得過榮寵重信。不像有的人,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還不知做上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蒼天有眼使之被搜出個端倪來,咱家可就想聽聽,在君前該作何辯解?”

    廣昌伯和陸良御等人聞言俱是同時變了面色。

    “東廠欺人太甚,有違常道……”眾官竊竊私語中是藏不住的怒火。笑話?此番出事,東廠行動得倒是極快,沒有上趕著做上什么有用之事,反而是濫用職權,打著個搜查禍源的由頭到他們這些官員的家中搜查去了。

    有頭有臉的人都顧著幾分顏面,這樣憋屈的事可說是極為過分,甚至可言為侮辱,偏偏他們在時前聽到這個消息之時還制止不得。

    知眾此刻不滿而無奈,魏玠心下終是舒坦不少,眉頭一松,那雙迷蒙卻又銳利的眼望向四周就當作是看風景了。

    他想起十夜絕陵那群下三濫的拿錢貨這陣子突然就很是消停,不知因何卻暫時也是一件好事。還沒來得及緩緩神,此時他的膝蓋隱隱地發著酸麻,風濕又犯。卿安既已回來,又該念叨著他了,像以往那般燒熱水、忙前忙后服侍著他。

    不論別的,這也挺好。

    另一邊。

    “司馬總兵好大的威勢,橫行晃得人找不著北不算,還往我這倒踩一腳。”龔銘一邊躲著擁上來的百姓,一邊郁著臉罵罵咧咧。

    為把這些暴民收拾妥帖,他好幾次都下了狠手卻……若非是要搶功,司馬厝這有意無意的阻止是存心來隔應他呢。

    司馬厝冷笑了聲,不以為然,只是和龔銘拉開了些距離,照樣“釣魚執法”。

    以暴制民也做得心安理得,把這當成升官的墊腳石?人模狗樣的徹底沒救藥。只是這回歷經下來,司馬厝心頭的凝重便又多了幾分。百姓中混入諸多別有用心之人,一時都分不清哪些才是被假扮的,若非有人暗中策劃有意煽動,何至于此。

    百姓之聲此起彼伏,在禁衛之下卻如被囚進了鐵籠,未隔斷憤怨聲只徒添烈烈銹啞,艷色夕陽斜斜鋪陳下的人頭攢動在刀鋒邊緣堪堪擦過,雨血俱是新鮮的而猶被踐踏。

    碎掉了的,還有不知從何時飛過來的竹篾,只剩殘片。

    司馬厝眸光一寒。

    喧未沉,而在那象征著尊權為上的錦繡江山騰圖壇毯被來人輕輕邁步踩上之時,動戈亂聲都似乎沒于喑風。數十廠役公事公辦地開道,護攔在邊,肅殺一片。

    底下再多的震驚意外也都掀不起浪來。

    云卿安衣不沾塵,身后的袂擺帶出的厲弧擋了擋霏霧,既在高處,下視而清。混濘是別人的,他自安處,雖亦是于傾廈之下。

    既要控場,然從旁呈過來的皇諭,他沒急著接,只是靜靜地將那溫柔的目光落于人群之中。遙遙相望間,所觸即有沉寂,疏離,連先前曾有的審視都已無。

    可云卿安只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會不會冷?

    淌下的水繞過墨發,在那緊繃的面容輪廓上如同擦拭過薄刃鋒棱而無法將之柔和一瞬,身形越顯剛冷不可靠近。司馬厝早就在這一場紛象中被淋透了。

    何不并肩同處,旁觀無擾?想要給總兵生一回熱又或者替他發一場燒,想要把別的都拋在腦后而先幫他細細地把身上擦干了。可這分明是在把他拉扯下來。

    壞了,慌亂著的。

    諸官等不住了,云卿安這才收回目光,從從容地將皇諭拿過在面前攤展開來,輕啟唇而聲音卻清晰無比地傳出。

    “民拜千秋,昭告茲大,誤而憂思成多不可止,罪證足具則嚴懲不殆,亂源西南土州瑗城,官寇勾結致民不聊生,謀害御前罪不可恕,亟待肅察風清。”

    “——敕詔三營總兵司馬厝,受令親帶兵捉拿疑賊禍黨,以聽候調查歸案。故茲諭告,想宜知悉。”

    人選是云卿安要定下的,除他外皆不可。

    私語驟熱,諸官疑惑頓生而面面相覷。如何可以這般草草了事?東廠雖查,而那所謂的證據尚未露于人前但何以來得這般快捷?不過是經短短幾個時辰,倒都像是現成的擺上臺來似的。這所為方式極為簡單粗暴而光明正大,而這動機若是細究下去……指令專向一人,眾皆心下微沉。

    司馬厝側臉躲開了那些從各方投來的視線,步出前先甩手扔了那把用來裝模作樣的佩刀。

    前幾夕仍在夜間擁眠,自以為是的互通共敞,不日前仍在耳鬢廝磨,妄圖將四散的回音困于一塊。碎篾在暗灘,夠不著天邊近暮的奢光。

    還來。他玩的,夠大啊。

    僅存的幔幡徹底動不起來了,依附虛貼著桿桅,相對也算無隔坦暢。

    接旨并無何意外,他們臉上的神色都看不出一絲端倪,壇毯卻落了印,若蓋上昨日痕跡。

    “將臣,謹遵主令。”

    *

    作者有話要說:

    云:就要叫老公去。

    (本章完)

    第74章 枉回首 漫山遍野的搖風草。

    “廠督,陛下剛歇……”于寢宮候著的內侍太監話還沒說完,云卿安就抬手制止了,隨口將他們支了下去。

    他們退時躬身垂首,生怕把人給得罪了,任誰也能看出云督心情很不好,眼尾的余光掃過來時,不耐煩都明晃晃地掛在了臉上。也是,畢竟皇上剛醒過來就鬧騰了一回,逼著要云督放下要事親自入殿覲見。

    內殿里邊,云檀頂木作梁,琉璃寶珠串成的簾幕垂掛,龍涎香蒸騰出的煙霧在來人步近時滯了一瞬。

    闊床邊的明黃色寶帳輕掩,李延瞻躺于內,依稀可見他重重喘氣之時胸膛的起伏不平。

    “廠臣,見過陛下。”云卿安的語氣敷衍,站定后只顧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袖袍,那緋色落在他眼里時似是越發暗淡了。

    宮監房著的火不大,卻把里邊該消的都消了。倒也成。

    李延瞻在這一聲中收攏了散亂的神思,昔日紅光滿面今已萎靡不振,眼皮沉沉耷拉著,唇周都發著黑。他對云卿安淺淡隨意的態度沒有察覺般地,只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邊手,沙啞喚道:“云督,咳咳……”

    他后知后覺地憶起,呂璋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陡然驚覺周邊無人已成孤寡一具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依舊是前簇后擁的帝王。

    “陛下可按御醫囑托按時辰休養了?”云卿安沒靠近他,似是關心地淡淡道。

    “回陛下,臣已皆打點穩妥,替陛下傳令下去,無何差漏。”云卿安斂眸道。

    這皇帝的龍體早些年就折騰得沒邊,身弱還易得風寒邪病,長時手腳冰涼還不知收斂,渴求不滿還盡愛尋些旁門左道。投機賣好,成全他罷了。

    高處不勝寒,置身難安,愿得侍暖。既有寶丹,無需顧忌。

    云卿安隔著床幔淡淡瞥李延瞻一眼,回頭喊來了內侍去給他把地龍再添上些。

    “不用了。”李延瞻卻粗聲粗氣地制止了,移身騰出來的那處還沾了他的寒涼,他抬頭時那渾濁的眸光像是摻了一簇暗火,“云督,你過來,來朕這里。”

    “一群庸醫,盡勸朕不可做這不可碰那!”李延瞻從鼻子里發出一道重重的哼聲,不滿道,“既尊于人上,諸事可為,何須束手束腳。只是,朕……”他忽而深深閉了閉眼。

    云卿安眼神一寒。

    上了臺面的借口,以牙還牙,用相同的方式一報還一報。適時在圣側引導風向要得皇諭,也作實在。

    “陛下多慮,往昔之亂臣賊子早已被五馬分尸,暴曬街口,現民亂緣由既已揪出,內臣定平不遺。望陛下保重龍體,切莫憂心。”云卿安語調平緩地陳述道,似乎所言與自己毫無關系。

    “朕諭可……”李延瞻似乎想起了自己恍惚之時發生的事,顫巍巍道。

    有所改善,有了希望總是件好事。

    這回倒是想起來了。昔日先皇早被架空,李延瞻同等人一手釀制下的苦膽,如今被他們嘗著,可算余味無窮。所謂的冤案在當位者眼中也不過一顆沙礫,所謂的罪民就算是伏尸千里,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何人多顧?

    可那時的空明山瑤寨族落,在硝炮中失了俗常的煙火,也失了那淳樸的民語,他聽著許許多多的人,形形色色的指責。仿佛被當成了罪人,必須要首領的頭顱被砍下才可以消恨一般。云卿安曾經不懂,阿父究竟做錯了什么?

    原是這世道本就如此。

    這時節還能虛得蜷成這個樣子。

    太費事,干脆連醒都不要讓他多醒了。

    云卿安心下冷笑,表面卻是溫和道:“陛下可是夢魘了?”

    “好,好,做得好。”李延瞻自是不知其間實情,聞言只是松了口氣。他手撐著榻半起身時,龍被就往下滑了滑,“云督,再給朕抱一床暖衾來,還不夠……”

    所做無非是找出并亮出“證據”,假裝去抓人搜查逼供,令之交待罪狀,按著安排好的進行罷了。既被說成了反賊,那他們,便就是反賊,若要哭訴就說是他云卿安給逼的。

    聲音明是滲著冷的,陰涼結成了垢。

    當岑衍見著云卿安從皇上寢宮出來的時候,他小跑著上前去卻把腳步聲壓得極輕,顯然是雀躍著的,說:“督主,召伯那邊的研制一切順利,定是好的,好著的……那些藥都替督主收著了,服下肯定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