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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57節

    “小公爺倒也不必太過于憂心,或許就沖你這一片孝心,國公也會好轉過來。”司馬潛也溫和地出聲寬慰道。

    “這不我先前送去給你的嗎?嫌棄就直說。”薛醒有氣無力地扯出一個笑。再怎么混賬,他都對自個兒的爹心疼得要命,這和司馬厝不一樣。

    司馬厝頗有些好笑地挑挑眉,卻在聽到薛醒下一句的時候肅了神色。

    眾人瞬間噤聲,隨后帝后緩緩走向主位,待落座,元璟帝才不急不慢地開口:“眾愛卿不必多禮,君臣同樂!”語氣倒沒有嚴肅,眾人自然是惶恐地應了。眾多視線匯集之處,各來京的邊官接二連三地回應陛下的慰問。

    司馬厝嗤笑了聲,說:“誰可都是十數載年歲走過來的。”

    司馬厝選擇性地跳過了話頭沒理會。

    “動路有轍,橫豎飛不出去。”司馬厝倒不著急。

    “有也落不到我的手里,一掏著盡是碎石子。”薛醒被扶著坐回去,面色頹然如土,道,“這會子估摸著是犯太歲,或者是遭報應了,沒得個安生。也不知道這狗運氣會不會牽連到溫呆瓜,他現今可是閉關一心只讀圣賢書準備科考殿試去了。”

    久虔抿唇未再語。

    同其他人的目光不同,司馬厝不動聲色地盯了御前不遠處在魏玠身后的云卿安良久才緩緩移開視線。

    自是不會放過,只是……

    宴上的氣氛漸漸放松,李延瞻這才拉起身旁龔蕪的手笑著說:“諸位愛卿,朕今日有一喜事昭告,皇后已娠,承我大乾泱泱鴻福,朕甚喜,特大赦天下,賞賜眾卿。”

    要是沒點稀罕處,誰會狠插一腳?反正他不相信。

    “云廠督的過去,好像根本就不存在過一般。”久虔不確定地答。

    又不是憑空出現。

    但那人的目的動機始終像是被蒙了一層紗,明明看不真切,卻在相觸碰時輕易地就能把人燙傷。墨玉色的瞳仁里隱滿霧氣流光搖曳,慣會在他心窩上撓卻從不露正跡,蒙混推諉著讓司馬厝捉摸不透。

    “誠然。若說還有什么稀奇的,那或許是在方圓百里之內的一處深谷絕壁,本被傳是福澤渾厚的洞天福地,可后來接連出了一些怪事。”久虔的話語頓了一下,試探著道,“侯爺可要追查到底?”

    除了獨自行動的祁放還能是誰?

    司馬厝火得很,強壓了壓才接著問道:“探出那是什么個風水寶地了?”

    “地上有黃金撿呢?”司馬厝偏頭笑道。

    一旁的龔蕪眼中閃過一絲得意,而龔太后卻只是在表面上端莊笑著,在座的其余親族臉上的洋洋得意卻是掩飾不住。眾人瞧見了也只能是心下感嘆,隨之而來的便又是各種恭維之話響起。

    “何以見得?”司馬厝問,卻仍是沒多大興趣的樣子。

    司馬潛卻打開了話匣子,說:“要說起來,你可記得衛所的施行?朝廷授予軍戶土地進行耕種,軍戶出人進衛所當兵。徐羈沖便是打那里走出的,可他最初也不過是一位馀丁。也許是寒門子弟更用功,又或者徐羈沖本來就是天賦異稟,直到同韃蠻戰起而涿東一帶又遭受大旱,亂七八糟的起義軍迭出不窮,他才開始漸漸發跡。”

    制度初立,朔北也逐漸推行,卻因著各方面制約始終比不上涿東。

    “若是享受免稅的土地被不法軍官、豪強侵占,這樣朝廷的收入沒有增加,開支卻大幅度提升,恐這一大筆錢財都是流到一些人褲腰帶里面去了。”司馬厝涼涼道。

    不然徐羈沖哪來的豪氣?

    “討天子賞自是不可能,回不回得本還難說,其余的封賜又能高到哪兒去?寒門出身的檻本就邁不過,皇上既還得考量顧及勛貴氏族的顏面,就斷然得壓一壓他的風頭。徐羈沖不可能想不到這層。”司馬潛說,“不過他也確實是不容易,除了手段還得看能力,軍功和聲望都是一次次用命實打實換來的,作不了假。雖說韃蠻頑野而智不足,這些年還沒少被羌軍蠶食成不了大氣候。”

    司馬厝以手撐著桌面,似是開玩笑一般地道:“我同他開戰的話,誰更勝一籌?”

    司馬潛微愣。他是偏心的,卻也只是說:“得打過才知道。等帶你回了朔北,你再上陣試試別手生。”

    求個人情,愿得元璟帝松口。

    “知道。”司馬厝心不在焉。

    不像是近鄉情怯,而是……好像沒那么所謂了。皇城晦暗,竟也能待得慣了。

    ——“歸人當何?”一了百了就算,有何惦念?

    “禁毆,慎動。”薛醒在方才只聽進去了“打”這一字,挺尸般地坐直了身子,語重心長,卻沒有引起那兩人的重視。

    時機差不多了,司馬潛本想提起想帶侄子一起回朔邊之事,可奈何,他剛開口卻忽聽龔太后狀若無意地道:“司馬將軍,想來汝侄今年二十已至,而榮昌公主今年恰值芳齡,均到了婚嫁年紀,如此,哀家便點回鴛鴦譜。”

    其話音剛落讓外場眾人皆是靜寂怔愣,四下落針可聞。····不過也是了,如今皇后將會誕下龍嗣,若是個皇子,將來能成太子自是再好不過,而邊將功高蓋主,手握重權,還屢屢與其有所作對,為了保證將來上位順利,自然是要逐漸使之放權的,而讓少將尚主可不就是個放權的好由頭么。

    元璟帝不好在人前無故駁了太后的面子,“母后難得好興致,朕,樂見其成。”

    司馬潛面帶擔憂,而薛醒不明就里,擦了擦眼睛迷糊地道:“恭喜恭喜……”

    恭個鬼的喜。

    司馬厝心下煩躁,下意識地看向隱于人后的云卿安,見他仍是冷靜平淡的模樣,秾麗的眉眼似含了胭脂,卻像鑿出了千尺冰無法驅退。

    他們同時感受到了一瞬之間涌起的陌生,也都從彼此的眼底中洞察出了相似的意味。

    好像就這么地,清楚劃開了界限。

    ——

    酒樓里的別致臺階又被精修了一輪,踩踏時木屐發出聲聲脆響,流客怡樂。然夜風灌進狹仄的里間通道時,稚童隱隱的抽泣聲止都止不住,接連響起的還有女子不斷的低聲安撫。

    “說好了不能讓阿娘去陪酒接客的!那些個大豬蹄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會欺負人的,憑什么說話不算話?你們都是壞人,阿竺不要再喜歡找掌柜玩……”

    緘語彎身,用手輕柔地拍著阿竺的背,止住她的掙扎哭鬧,輕聲道:“沒事的,沒事的別害怕,不是那樣的。”

    “是啊是啊,小阿竺,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你娘才是。”那掌柜蹲在門邊,苦著臉勸道。

    “我不管,反正阿娘不可以去!”阿竺手腳都在胡亂蹬著從緘語懷中跳出,皺著一張rourou的小臉大喊抗議道,“再說我就、就……”

    門被撞開了,阿竺卻在抬眼見到里屋坐著的人時忽而噤聲了,她忸怩不安地又鉆到了緘語背后,緊緊捂住了嘴巴顯得有些怯。

    司馬厝剛抬手制止了侍者的伺候,神情不變,半張臉隱在暗里被燈影勾勒出利落的鋒棱輪廓,卻仿佛能讓人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絲絲點點的冷然。

    照常來說,袍服霽亮的貴公子大多性行乖張,來了這地方傳人來能圖個什么?可他還偏就不是那樣。

    “阿娘,他怎么不同公子一塊來?”阿竺藏不住話,眼神亂瞄倒總算是不再抗拒了,她小小聲湊在緘語耳邊問道,“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請他們來吃好吃的呀?咱們手藝可好了。”

    緘語輕撫了撫她身上起皺的衣衫,領著她進了里邊,目光里一時間有些無奈,同樣細聲道:“你不用cao心,公子自有安排。”

    兩人的竊竊私語,司馬厝自是能聽到,盡管沒留意聽內容,他的腳踩上那截凳桿條磨了磨,拿側眼極為冷淡地打量了一瞬這對母女。

    同云卿安私交甚密的人不多,他讓久虔把澧都翻了個遍找出來的也都屈指可數。有傳言說,她們是云督主在進宮前便有的妻女,是他如今借著東廠有了權勢后特接來安置在此以便一家團聚的。

    可不論是誰人傳出的,司馬厝聽完后都想要把人拎出來拆了骨頭、拔了牙地刨根問底。現既見不到云卿安,那就上這整事鬧些動靜,也好借此把人給逼出來。

    “人一來,你們便走。”司馬厝轉開了視線,冷聲道。

    “是。”緘語恭順地應下,待那掌柜的關門退下后,她就抱著阿竺自覺地退到了窗欞口。

    也不知他們在慪什么氣,但愿能好好談開解決了才是。

    燈燭被燃得只剩小小的一點,透過蟬翼輕煙一樣的軟煙羅窗紗,依稀能看到看外邊朦朧的夜色。

    又不知過了多久,四下始終寂靜,阿竺眨巴著眼睛,專注地盯著一邊,直到這時才見著一籠溫煦近,門簾邊上嵌著個俏色旖然的人影。她伸手一指想要出聲提醒卻被緘語急忙阻止了。

    云卿安從容地揮退了隨行之人,在依傍著泄入的月色走進時,盈如璧人,只是那臉上的神色,著實是太淡了一些。

    任誰也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不好。

    緘語心下一沉,欲言又止,卻最終仍是什么都沒有說,與之對視片刻后匆匆帶了阿竺離去。

    涇渭分流在兩端,暗房內如聚而不凝的團霧,困人臨于陣下而未可坦誠。他們極為短暫地隔了那層墻對視。

    “準皇親國戚,深夜外宿也就罷了,何必同孤苦娘倆過不去?既沒品還掉侯爺您的價。”云卿安腳步未動欲進不進,垂目緩聲道,難得地帶上了少許的刻薄之意。

    “怎么,云督要來討我的罪?東廠的網可拉不了這么寬。”司馬厝向前傾身,饒有興味地盯著他道,“外邊都把我傳成什么了,混賬到了什么程度,欺負誰了?”

    云卿安抬眸深深地望著他,說:“不是好話,可咱家也不是不聽得。”

    反正一個字不信。

    “原先就是拜你所賜,也該耳熟能詳才是。”司馬厝歪著頭嗤笑了聲,用腳背一勾將一張花梨木椅子拉到自己近前,“椅子在這,你過來。”

    云卿安那隱于琵琶織袖下的手指節幾不可查地蜷了一下,他卻沒有依言過去,神色流露出幾絲復雜。直到司馬厝不耐煩地催,他才悶聲道:“侯爺成了公主裙下之臣,本就與咱家毫無干系。令叔父駐邊有功,回京述職,在這關頭,自是毋須看何人臉色,更是不必借靠區區佞宦的庇護。”

    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回不去朔北了。不知是否該慶幸。

    司馬厝沉默了片刻,忽而輕笑出聲,說:“毫無干系?云督的臉色,我從來都看不清。拐我上榻暖被,即是你給的,所謂庇護?”

    呼吸陡然一滯而喉間哽澀,云卿安眼睫輕顫并未答話,在司馬厝面前,他其實從來都不知所措。

    是庇護嗎,是嗎?他竟是不能確定了。自身尚是茍且,濫局中弄一時之權迫之低頭,萬一真的是他自私自大呢?只怕非護而害。

    “承蒙提點,這才沒至于一股腦地找霉頭觸,說起來,還該道聲謝。”司馬厝卻是起了身,緩緩朝他逼近,聲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譏誚,眼神平和。

    是在護著他,他知道的。

    是真誠的,可云卿安卻不敢信了,甚至連頭都不敢抬,只下意識地往門框邊后退想要同他劃清界限,他的手腕卻被緊握住,身撞上旁邊擺設的掛木之時,一聲突響便使得門外邊守候的番役們心下一緊。

    “督主可有礙?”祁放最先反應過來沖到門邊,以刀鞘抵著門縫急切問道,能看得見的影子消失不見了,他半晌沒能聽見里邊回答,急如火燒。

    “不得令未可輕舉妄動。”徐聿摁住他的肩頭。

    夜深露重,風卻澆得人一陣一陣地燒。

    窗戶的插銷被司馬厝一把拔開了,高樓之上的危感便使人感受得極為真切,云卿安微瞇著眼,被迫以腰背抵著窗沿,他只能手上用力地把人摟緊了,盡可能地不回頭去看那臨淵的背后。

    底下琳瑯如繁星降落,司馬厝卻沒多少興趣,低頭只見籠華描邊,清麗卓絕,話音出口時帶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不悅,“他動機不純。”

    云卿安只仰頭目光柔順地看著他,卻是道:“至少比你聽話。”

    有目的,還留有用罷了。

    司馬厝眉梢一挑,報復似的又把云卿安帶得往窗外靠出了些,幾乎使之大半身都空懸著,驚得云卿安的手上力道再次加重,顫聲細語道:“別……”

    “不該說的話,云督還是留著爛回肚子里去,用你慣常的口蜜腹劍那套來應付我也未嘗不可。”司馬厝捧起云卿安的臉,聲音帶著狠,“別站得太高,不然我會托不住。當初卿安費盡心機把我拉下水,現在要放,早就遲了。”

    兩不相干,糊弄誰呢?

    哪怕知其有著諸多不好,甚至連云卿安靠近他都可能另有目的,以私謀權亦或是別的,但心亂則認。

    過去的追究不得,那今后,他便將云卿安看住了,讓他根本就顧不上其余的。

    云卿安的眸中漸漸泛出瑩潤水意。

    “私通在先,司馬意志不堅,故而行差踏錯入了套,若是落了個破壞皇家姻親的罪名,就不信卿安你還能坐視不理。”司馬厝又在他的耳邊蹭了蹭,嗓音低低,“若是天明遭罪,咱倆可是要一塊下黃泉的。我說的,你記好,占了我的地,就別去旁人那涉足。你家總兵給得起。”

    云卿安歪靠在他懷里,輕輕點了點頭,青絲鋪散如緞。

    在一瞬間生出的沖動常常過之即拋,不知過多的回味是否真的有必要。有心想討好司馬厝,可除了權色以何交易,又能用什么來留住他,云卿安不懂,也不敢輕易涉足難明的領域,只能空想將一腔的琉璃明凈獻贈給他的將軍。

    然,即使他這般失策,這般笨拙,司馬厝還是轉過了身,回眸時將他收入眼底。

    像個姘頭似的,可無論什么身份,都可以。從來,就僅容得下一人而已。

    窗欞微動,緋色月影沉入這汪寒潭底端,被攬撕不復皎潔。涼風灌進里頭,驚恐轉瞬被淹沒,盼更多些,以圖安穩。不求繡履遺香,馥簟爽眠,雖處高樓危宇,而他在這一刻竟是生出如露在白晝人前的羞恥感。

    因那分明不是風。

    風停了,卻并未揠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