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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48節

    可別說設阻了,現在傳來的消息都把司馬厝給說得神乎其神,如何破軍奪勝輕而易舉,更有的說司馬厝若是想要那羌戎二皇子的人頭,那也是探囊取物的事。這簡直讓魏玠聽得膽戰心驚,生怕羌戎人一個惱怒之下將怨氣發泄到他的身上來,尋他麻煩。

    “哼!你就回宮監房那跪著去吧,好好看看你的來路,掂量掂量清楚,給自己醒醒神?!蔽韩d氣不打一處來,甩袖便走。

    要是飛膩了,那就摔一摔,饒是那瀟瀟雨中的孤竹也能被摔折成兩三段,較個什么勁。

    “是,義父。”云卿安神情平靜,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個響頭,也不在乎有沒有人知道。

    他既承得了過,則也擔得起果。

    (本章完)

    第50章 不思量 神采飛揚,茍延殘喘。

    所謂的宮監房位于恭儉胡同中,“宮監”也由此諧音而來,其和宮里頭大部分侍人們住著的一樣,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建筑。唯一不同尋常的,大概就是宮監房頂上有著三個大煙囪,專給剛凈身后的太監們休養保暖的。

    絲絲縷縷的煙氣打那兒繚繞升起時,那將斷不斷的一口人氣便就這么地被吊著了。人命尚且還不如蟻,而他們都在偷著生。

    云卿安早就走出了這里,而如今又被罰到了這里來跪著,直面這曾刻進他骨子里的、既得的事實所賜。

    西斜的日影紆尊降貴似地照了來,將他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長,顯得有些蕭索,可他仍是在這宮監房外廊階下一動不動,腰背筆直。

    有窺探的目光從不遠處投來,像是疑惑和探究。堂堂東廠提督若不是犯了事,何至于如此。

    云卿安微抬眼。

    里屋那從氣若游絲的人口中響起的細碎呻[yin]聲仿佛是直直地灌進了他耳中。既像是別人的,又好像是他自己的,余音回響。

    他的過去。

    在那一片寂靜的房中,惟聽噼啪火星子跳動的細微聲響和人淺淺的呼吸聲。

    “義氣值個芝麻錢,這姓岑的也是一時腦熱,想上管事那偷些東西哪是容易的事兒,一被抓住了就是受一陣毒打?!庇腥怂崃锪锏氐?。

    原是一處禁閉的院落內出了異樣,住的是得了癆病而不得寵的宮妃,沒人敢靠近那處地方生怕被傳了病。宮里頭規矩森嚴,有可疑人從里頭出來自是要追查到底。

    “那可不?瞎行事兒……”

    云卿安不動聲色地將小貓拉回來,將之收在自己的背后遮擋著。

    他們大多家境貧寒,被父母拋棄入了深宮,就比如岑臻和岑衍兩兄弟。但岑臻看得細,云卿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簡直和那從高門大戶里出來走散了的嬌貴小公子沒什么兩樣。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周圍人都躺下休憩著了,靜默無言。而岑臻還沒有回來,云卿安的手心冒出了一層薄汗。

    “怎么,沒了那苦豬膽和硬雞蛋你還能沒了命不成?嚎什么嚎,就這點事都扛不住還是趁早找個地把自己埋了吧。”那人沒有半點歉意,反而冷嘲熱諷,手端上自己那裝得滿滿的一碗搖搖晃晃著,像是在示威。

    別出去,不安穩。雖說靠著他也差不多,但好歹能彼此依著暖一暖。

    可他為什么到了這里來?岑臻不知道,也識趣地不去問。

    頃刻之間,刺骨的寒風通暢無阻地涌入其中,這些個準太監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個個神色倉惶。

    若非如此,極其虛弱的他們很容易就命喪黃泉。那隨著煙漂浮來去的路途軌跡,不由抉擇地通向了深溝泥濘。

    “不用?!痹魄浒驳哪樕蠜]有什么血色,他牽了牽嘴角道,“真的。”

    云卿安的眼眶發著澀,胸口被堵得悶悶的。他凝望著岑臻的身影消失了,后在周圍人投來的或打量或嘲諷的目光中,輕輕枕著收回來的手臂埋下了臉,沒有再說話。

    突然“哐啷”的一聲響將云卿安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那是底下的碗被打碎了,接著便聽見岑臻在他身邊含怒道:“眼睛都長頭頂上了啊!擱床底邊的東西都能給踢飛,這要是放在路中央,你是不是整個人都能翻進去?”

    盡管如此也沒人敢違抗,他們皆都忙不迭地麻溜爬起,在侍衛不善的逼視目光中,被刀鋒指著抱頭蹲在門外邊廊處,一排排的像是待宰的牲畜。

    在這樣的年紀里,岑臻多少都對“模樣周正”這個詞有了些概念,只是在他見到云卿安的時候,那積攢出來的概念好像就被推翻了。云卿安跟岑臻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不在是吧?”那掌侍衛官四下掃視一圈,“連個人都管不住?!?/br>
    后背突然被某個毛茸茸的物件蹭了蹭,云卿安心下一凜,只見一只不知打哪兒來的暗黃色小貓低著腦袋左嗅嗅右探探地,從他的身邊繞了過去。

    泛紅濕漉漉的眼角搭上無辜的眼神,讓他輕易帶出一股孤僻憂郁的氣質。這股子脆弱感,裹挾著讓人想要探索的欲望,云卿安分明看起來這般的純良溫和??舍榍迩宄赜浀茫匀诉M入這里時多少都是帶著恐懼悲觀的,惟有云卿安始終平靜,看著那端過來的麻湯和白蠟針時,眼神中有的只是,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又仿佛是周圍所有人都欠了他的。

    他們先前遭了那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劫難,本就身體異常虛弱,撐不過去見了閻王的不在少數。而那半刀窗戶紙就是用來粘糊著擋風的,好歹能給他們增多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可如今這一出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

    這樣的一幕,在無時無刻都可能發生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憑什么,自視清高的廢物耀武揚威就可以不把人當人,又配得上何人的仰望?

    暮色中的颶浪成疾只是遮蔽了天光,而他們,不配。不配分得絲毫暖光,不配立于長生殿,而將臟鄙腳碾過極樂堂,隨口一唾沫濃痰,就埋葬了他們的故鄉。

    弄翻了的,是他的,但真的不必為他勞煩。

    好似是輕雨落于朽木。

    可別是出了什么事。

    “誰賞你臉讓你多說這個?聒噪!”侍衛手中那長長的刀背拍到了那人的腦袋上,繼而他整個人都歪倒向了一邊,歪斜的嘴里嘩嘩往外吐著黃水,兩眼一翻徹底噤了聲。

    嫌棄厭惡之色毫不掩飾,到這里來一趟都是晦氣,誰樂意見著這些個奴顏屈膝還斷子孫的卑賤玩意,低人一等。

    里頭發著亮,濃煙會順著那大煙囪排出去,溢出來的那些便混雜在血腥味里頭,那股悶熱也就成為了這些個準太監們的保命符。

    惡心的感覺翻江倒海地涌來,云卿安低垂著眉眼,薄唇緊抿,生生壓著那被卷燒成赤紅的戾氣。

    正在他焦灼憂心之時,外邊忽然傳來多人的重重腳步聲,急促得像是發生了耽誤不得的要緊事。這一下可把宮監房里頭的大多數人都驚醒了,他們都紛紛不安地抬起頭來。

    “抖什么抖,信不信老子下一刻就能把你捅成篩糠!”在清點人頭數之時,一侍衛不耐煩地踹了一下那匍匐在他腳邊的人,對著管事太監遞上來的名單畫像比劃著,“問個名字半天都答不出,岑臻是你不?不說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你等著,我去給你尋。”岑臻說著便不顧云卿安的勸,翻身下炕一路扶著板沿出門去了。

    “你睡吧,有事我叫你?!贬檎f著便使勁地往炕邊挪了挪身子,將手伸下去抓著鐵桿撥動兩下那火盆子上由芝麻秸燒成的灰。

    “府軍前衛特來糾察執事,里面的,都出到外邊來等候挨個排查!缺者違者,皆以可疑人論處,就地格殺!”只聽宮廷掌侍衛官氣勢洶洶地高聲說著,手下的侍衛直接粗暴地破開門。

    “你……”岑臻被氣得不輕。挪身就想要下地,卻被云卿安扯住了。

    岑臻苦笑了聲,道:“苦豬膽不要也罷,可雞蛋還能吃呢。你說,咱們日后整天待在宮中服侍所謂的‘主子’,到老還會被逐出宮去,無依無靠孤獨至死,能圖些什么呢?平日里能省下一點吃食是一點,能攢下一點養老錢就是一點,總比沒有好?!?/br>
    底下的榻板像塊從冰窟里挖出來的石頭,鉆心的冷。云卿安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身子,在他周邊的幾乎都同他一樣,是些不過十歲出頭大小的少年,青澀稚氣的面上如今全是陰霾。

    “不、不是……”被踹的那人把脖子給縮得幾乎都陷進了上衣里去,磕磕巴巴道,“奴名叫二牛,老黃牛的‘?!?/br>
    云卿安自是沒有睡,垂下眼簾就當作是自我的防護,好像這樣就可以找尋到一點點安慰,哪怕是許久未曾入眠,他也都不敢睡。

    “喂,我給你說,幸虧我們遇上個還算心善的,好歹把這些保命的要緊東西發下來了沒給克扣,要不然……”岑臻在炕板上趴著小聲嘀咕,面朝向云卿安齜了齜牙做了個恐懼的神情。

    “十三斤小米、兩簍玉米棒、四擔芝麻秸及半刀窗戶紙。每個人都看好了,丟了也別想著再要,沒有就是沒有。自個兒不珍惜命弄嗝屁了,就等著被收尸吧?!惫苁碌奶O在眾人旁邊巡視一圈后出了門,公事公辦地道。

    云卿安點了點頭,在岑臻的注視下輕閉了眼。

    “欸這個……”掌事太監愁眉不展。

    他臨走前才清點了一輪人數,這半會兒的功夫竟就不見了一人。若是被指包庇罪犯可就糟了。

    掌侍衛官見他這樣,便擺擺手動了動嘴皮子道:“那就是有鬼,藏著不敢見人。速速聽命,即刻排查抓捕宮監房雜碎岑……”

    人群中一道聲音突然傳出,將掌侍衛官的命令給打斷了。

    “稟告這位爺!小的知道岑臻的去向?!痹魄浒苍竭^人膝行幾步上前,跪地謹慎道。

    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引得侍衛這般大動干戈地搜查,但若再不出面解釋,恐就再沒有回旋的余地,這些人是鐵定會寧可錯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個的。

    他不希望岑臻有事。

    在場人皆將目光投向他,那掌侍衛官面色鐵青,并未改口只讓手下人繼續去尋人,他后又將手中的佩刀轉了一轉,恰好將刀尖對準一個方向,“知道還不早說,莫非是一伙的——”

    “喲!是個正的?!闭剖绦l官的說話語氣帶了個轉折,那抵在云卿安喉間的力度越發大了,迫得他完完全全抬起頭,在各色各樣的視線中暴曬。

    云卿安閉了閉眼,等略微適應了一些才挑著話兒肅道:“奴婢的同伴因急著出恭,又恐有了矢氣多作得罪,故而未能親來接見各位爺,奴婢替他賠個不是。”

    背后的小貓一溜煙地又溜走了,來去匆匆,所幸這會兒沒人留意到它。

    “賠不是那也得拿出些個誠意來,不然誰知道你倆是不是串通好的說辭?”掌侍衛官不依不饒,出言恐嚇道,“等把你那同伴搜出來了,一并帶走刑具伺候!”

    比那如來佛祖還要威風八面。

    云卿安嘴角勾出淡淡的冷笑,只是當那抹笑浮到臉上時,就成了另一種看著光鮮的軟刀子,他狀若善意地提醒道:“自是有誠意的,只是地方腌臜多是晦氣,勿待為好。不然余時過盡,這位爺您可就該入不了土了。”

    “呸!給臉不要臉。還真當自己是個玩意了,窯里的姐兒可都比你強,端什么端!”掌侍衛官雙眼一瞪,狠力一腳踩上云卿安的后頸,踩得他趴伏在地面上,“見著那臟泥縫了沒?入不了土的賤種就該被塞進那里邊去,好歹讓你識識自個,活膩了我就大發善心送你一程!”

    綿綿密密席卷上來的是磕碰摩攃時的苦楚,一陣的頭痛欲裂,連骨頭仿佛都要被碾碎掉。云卿安的內心卻是癲狂一般的痛快,伴隨著咳嗽聲的笑斷續溢出。

    “哈哈哈哈……什么不比我強?什么都比我強,可憑什么我還沒爛透!”

    還不是這些人沒用。

    憎恨既不能被忘卻原諒,那就注定只能肆意徒長發酵,它會不管不顧榨取一切成就郁郁蔥蔥隱天蔽日。暮夜不是終止,晨光不是開端,只在旁人不經意間它會張開尖棘淋淋吞嚙血rou。

    他倒寧可被燒成飛灰被塞進泥縫中,卻不知何處來的雨絲錯途輕落。

    “來些人,有事交由你們去辦?!焙蠓揭坏赖鮾豪僧數穆曇粲朴苽鱽?。

    來的人說得這般輕慢,一時讓掌侍衛官很是不悅,他皺著眉狠啐了一口,從云卿安身上抽回腳似是嫌棄萬分。剛被捧舒坦了,不想這會兒還來個不長眼的。

    于是,他只是昂著頭,在眾侍衛的簇擁中抱著佩刀巋然不動。

    “是廢物嗎?”司馬厝緩緩步來,雖身高比之矮上了一截,氣勢卻不顯弱,抬眼淡瞥他惜字如金地道,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嘲弄。

    方才來得急,那跟在后頭的一眾侍女小廝都被甩掉了,耳根總算得了個清凈,可這一路來都沒找到大橘的身影,也不知它上哪找母的去了。杵在這的這些個飯桶侍衛也不知抽的什么風,聽個話都聽不明白?!ぁぁぁふ剖绦l官拉下了臉來,正想要發作,卻見不遠處有人匆忙跑來,嘴里頭還急叫著。

    “少爺!您要上哪兒去也得有小的陪著才是。”

    “老侯爺若是知道您在宮里亂跑就難免發一通臭脾氣,地面恐又得跟著震三震了……”

    掌侍衛官聽得心下一驚,忙斂了眸細細地打量面前這少年。

    只見他年紀雖小而身形挺拔,眉眼仍略帶幾分青澀而過于俊朗,一身矜貴不顯于雍華著裝而露于氣場,意氣縱得勝過那明晝驕陽。可他現在周身都似乎寫滿了“不高興”,尤其是在下人口中聽到“老侯爺”之時,仿佛在下一瞬,他就能把屋頂都掀穿擺爛似的。

    是個不好惹的京貴橫主兒。

    掌侍衛官霎時間反應過來,躬著身擠出一個笑容道:“世子有何吩咐,在下愿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也定將事情辦妥?!?/br>
    司馬厝背靠著廊柱將四下打量一番,視線掠過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云卿安時頓了頓,片刻后便不甚在意地移開了。

    “犯不著你去赴湯蹈火,小事而已,別的你也干不來?!彼抉R厝的話聽著和氣,卻又若有若無地帶著種挖苦的意味,讓人聽了面上發著熱。

    掌侍衛官干笑了聲,恭謙道:“不知是何事?還望告知。”

    司馬厝的目光柔和了一瞬,正想要開口。

    這時,屋內忽而傳出像是什么被撞翻了的沉悶聲響。掌侍衛官剜了那掌事太監一眼,讓其打了個哆嗦。周圍的其余小太監巴巴賠著笑。

    這人都在外邊了,里頭怎么還會有動靜?

    “少廢話,進里頭給我再搜一次。”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其他守在外邊的侍衛正準備行動。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