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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宦 第16節

    也不需要人招呼,司馬厝大喇喇就往那一坐,隨隨便便就擋了云卿安面前的大半視線,探出手從桌上撈了把瓜子,自顧自地嗑起來,嘴里一邊往外吐著瓜子皮一邊說:“看哪呢?指我看看。”

    明明是毫無風度可言的舉動,他做起來卻不顯粗俗,反倒格外灑脫。

    云卿安起身躲開,那衣襟里的涼意就滑進了前胸。他難得的沒有計較,抬手給司馬厝倒了杯酒,笑容未散問:“適才咱家在酒樓門口和龔次輔打了照面,侯爺可是見過他了?”

    司馬厝板著臉丟了瓜子,撿起幾顆花生米捏破了殼,再指尖一搓掉了層粉紅皮,抓著往半空中一拋扔進嘴里。

    話一出口,他就驀地頓住了。

    他看不到。

    司馬厝把坐著的凳子往云卿安身邊挪遠了些,用手把窗欞給粗暴地拉得更開了。

    那搭過來的狼爪子果不其然撲了空。

    是熟人啊。

    他眼睛眨了下。

    云卿安移了移目光,將托盤里的碟子擺上桌,慢條斯理道:“看疆域萬里,河山壯闊。”

    用絹帛擦不可能的,司馬厝沒這講究,無非也就用手袖隨便伺候,擦什么都是個擦。

    司馬厝嗤笑:“看得到嗎……”

    “濕了。我的錯。”司馬厝起身隔著桌湊近了他,悶笑說,“給你擦擦。”

    一個個把他盯夠緊的。

    一顆不聽話的滴溜溜砸進云卿安面前的杯盞里,濺出的液體飛到了他下頜上,順著流進脖頸沿下。

    醉春樓里的生意可多了去了,來這逍遙快活的客人要點幾位姑娘伺候,春宵幾度實在是正常不過。

    云卿安上下打量他片刻,沒理會他的插科打諢,說:“太后的人情債不好還?!?/br>
    司馬厝不置可否,說:“云督的人情債,更不好還?!?/br>
    云卿安深深地望著他,“我不收利息。允欠,允拖,不催,愿等?!?/br>
    “舊賬就別翻了吧?!彼抉R厝將空酒杯遞過去,無賴道,“酒不錯,云督再給倒些?!?/br>
    云卿安被使喚了倒也不惱,順意照做。等他喝完了才溫吞道:“酒名想必也是侯爺喜歡的?!?/br>
    “山河醉。”他微笑道。

    他偏愛的,是立于第三方戰場以客觀陳述挑起紛爭。

    酒在腹中抽腸刮肚,愈演愈烈,只輕輕一戳就足以使那人在崩盤中搖搖欲墜。

    他看透了他。

    醒人不醉,除卻山河。

    云卿安輕步上前,將司馬厝緊扣杯盞的手一點點掰開,把空杯擺回原位,復又近他身前,微微彎腰體貼地伸手將他背后的窗戶關上。

    耳邊瞬間清凈了幾分,室內卻仍未回溫。

    慵人春意濃,傾打的卻是嚴霜。

    司馬厝面色冰寒,突然一用力就手扯住了云卿安前襟的盤扣流蘇,將他拉近了,在他耳邊狠聲道:“這么迫不及待把脖頸湊過來,你是想找死嗎?”

    被粗暴地拽著,云卿安也不慌不忙,幾乎是貼著他的臉,輕聲說:“我想活,望侯爺憐惜?!?/br>
    “想活就離我遠點。”司馬厝手上猛地一用力將他推開,“我沒那么好氣性?!?/br>
    這人就像條毒蛇,不去招惹也會纏上你,不甘被甩開反而恨不得貼上來咬你一口。煩。

    云卿安被推遠后站穩,用手理了理被揪亂的衣領,依舊用柔情似水的目光銜著司馬厝。

    “侯爺的氣性是我見過最好的。”云卿安說,“既不待見咱家,咱家便也不在侯爺面前礙眼,日后若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薄ぁぁぁに抉R厝的目光在云卿安身上露了一截的鎖骨處停了停,白如玉方才又被指尖刮得泛著紅,似受摧凄艷的花骨朵。

    他內心冷笑,倒仿佛是他在凌弱似的。

    “樓里姑娘多的是,還用不著云督伺候。”他惡劣道。

    只極淺的一聲輕笑,云卿安從容地下樓,背影在樓道口漸漸消失。

    司馬厝狠狠地收回視線,出氣般的用手一撞將窗打開,在冷風闖入的一剎那重重喘了口氣。

    “爺,那個……”時涇一路小跑過來,抓著小手忐忑道,“藥還是沒找到?!?/br>
    司馬厝面無表情盯著他。

    “都扔好幾天了,我……”時涇聲音越來越低。

    傷重難愈,偏就云卿安讓人送的藥好用,先前扔了,可是再找就難了。

    司馬厝可不管這些,“找不到,你別吃rou了。”

    餓到掉個十來斤。

    “唉別。”時涇苦了臉,想再討價還價,司馬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他只能在背后小聲嘀咕道,“爺這怎么跟吃了火藥似的?”

    司馬厝猛地一頓,回頭冷聲道:“再說一次?!?/br>
    時涇慌了神,忙擺手結巴道:“我,我說這里味有點沖?!?/br>
    司馬厝心下一沉。

    ——

    “督主,您吩咐屬下的事已然辦妥?!睎|廠大檔頭徐聿恭敬上前稟告。

    “嗯。”云卿安懶懶應了聲,步履從容行過重重巷廊。

    東廠密室內昏暗不見天日,沒有腐朽的味道,反而潔靜得有些不尋常。

    門被推開,室內的少年縮了縮身子將自己隱在更里處,眼睛卻透過額前的黑發,死死地盯著門口來人。

    云卿安背著光邁進來,看著少年目光毫無波瀾,高高在上。

    “你……你是誰。”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微微有些生澀的狠厲,更像是在質問。他的表情錯愕了一瞬,萬沒想到來人竟是這般模樣。

    紅衣鸞帶愈襯膚如瓷玉,儀態雅正身如月宮玉樹。

    “大膽!督主名諱豈是你可以直問的?”徐聿厲聲斥責。

    云卿安似乎心情還不錯,并不打算計較,只是看著少年問:“名字?”

    “祁放?!鄙倌陮⒕o挨著墻角的身子挪出來了一些,答得落落大方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地面光影忽明忽暗,云卿安走近了他,祁放身子動了動,目光偷偷往上瞄。隱秘而貪婪的,卻冷不防被云卿安抬腳提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頭抬高。

    祁放眼底來不及掩藏的情緒就這么徹底暴露了出來。

    “幾歲?”云卿安問。

    “十八。”祁放答,又有些不安地舔了下嘴唇補充道,“不小了?!?/br>
    云卿安輕笑了聲,將抬著他下巴的腳收了回來,“馴獸有何心得?”

    似乎只是隨便問問,但祁放不這么認為。

    “馴獸會耗盡你的心血精力,但你必須要全力以赴?!逼罘藕诎追置鞯难壑虚W過一絲狂熱。

    他的嗓子很干,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喝過水,沒吃過飯,他依靠獸而活,過的日子比獸還賤。他得表明態度,展現用處,否則那人絕對不會留下他。

    “你在征服它之前必須要先征服自己,它有鋼牙鐵爪,你也得磨練出銅體鐵膚,你要讓它在撕扯你血rou的時候,牙口也絕不好受。終有一天,它的利爪會為你所用,你的命令會成為它至高無上的信條,這時你就是要殺要剮,它也絕對服從?!?/br>
    周圍沉默了片刻,徐聿不自覺地捏了捏腰間刀鞘。

    這個少年是從昭王府里出來的,本該連同金線豹一同被進獻進宮當獸奴,卻被云督派人攔下了。

    徐聿忘不了在第一眼見到祁放時,這個少年正和金線豹被關在同一個籠子里,他這個人本身比之任何都更像是一個獸。

    一個沒有人性的冷血惡獸。

    “讓你馴獸,委屈嗎?”云卿安問。

    祁放收了收自己有些放肆的視線,跪匐到云卿安腳邊,呼吸急促道:“不委屈,祁放愿為督主賣命,任何事都會為督主辦到?!?/br>
    他渴求一個機會,一個留在這個人身邊,徹底擺脫曾經的機會。

    求求,收留他。

    云卿安皺了眉,本想往后退遠些,卻終是沒有動。

    眼前的少年也就比司馬厝小一歲,心性卻差得遠了,他那雙鳳眼里一半是賣乖討好,一半藏的是其他心思,云卿安懶得猜。

    馴獸么?

    司馬厝不愿聽他的,可他還就非要司馬厝聽。

    “徐聿,把他交給你。好好帶。”

    (本章完)

    第17章 心各異 只聽風月事,不聞塞外音。

    黑幕如漆,連夜風都是唯恐驚擾了人。

    夜來客卻形似鬼魅,蹭著墻瓦落于長寧侯府內,在主屋窗戶外停了停,似乎不知下一步該做何是好。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窗戶卻“吱呀”一聲地開了。司馬厝見到他也不意外,只是往里屋瞅了一眼示意他進去。

    “久虔參見侯爺。”

    來人輕盈地躍窗而入,足尖點地而悄無聲息,拱手施禮道,雖周身籠在黑暗中,卻仍可窺見其矯健身形。

    司馬厝借著月光打量著他,頗有些詫異。

    有的人似乎天生就適合干暗衛這一行,比之黑暗更像夜里的主宰。就比如久虔,何況他又是刺客出身,能力自是不必多說,只是這樣的人怎會輕易背棄其組織而甘愿投誠于司馬霆,為司馬氏效忠。

    可他又確實是這般做了。

    “替我辦件事?!彼抉R厝收回視線,“龔河平藏了好東西,你偷些來我瞧瞧?!?/br>
    “可是指,軍器?!本抿妓髌蹋ы鴨枴?/br>
    若非如此,他又能做什么呢?反正澧都逍遙快活的人那么多,多他一個也無妨。

    “不用。”司馬厝目送久虔離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