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自舊漢時便是并州的重鎮(zhèn)，而自大秦往北拓疆千里之后，云中除了仍是軍事要塞之外，亦是因著商人往來草原與內(nèi)地之間的生意而日漸昌盛，遂在并翰之地有了小長安的稱呼，足可見其繁華。

    進(jìn)了北門之后，李昂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里有著不少褐發(fā)藍(lán)眼，身著漢服的胡人，已是見怪不怪，一百五十年下來，大秦北地的胡人早已漢化，雖說一些人外貌與漢人仍舊相異，可是說話寫字，風(fēng)俗習(xí)慣卻是一模一樣，與漢人一般無二。

    在街上整整行了一個時辰，李昂等人才到了南城的驛站，隨行的回鶻和鐵勒士兵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繁華城池，都是驚嘆不已，嘖嘖稱奇。

    “若不是拓跋家那些蠢材，柳城又豈會比讓云中給比了下去。”聽著四周的贊美之辭，慕容恪不由皺了皺眉，自語道。

    聽到慕容恪的話，李昂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走到高敖曹身邊，低聲問，“將軍，我們在這里停留多久？”

    “三天。”高歡答道，看著神情有些傷感的李昂，他皺了皺眉，“你有什么事嗎？”

    “于將軍的墓地在城外，我想去拜祭一下。”李昂靜靜道，他想起了戰(zhàn)死的于栗磾，那個石頭一樣沉默寡言地人。

    “去吧！這里有虎豹騎接防。不要緊。”高歡點(diǎn)了點(diǎn)頭，“記得替我也上柱香。”李昂握拳敲擊胸前，行畢軍禮，轉(zhuǎn)身而去。

    云中北城外的一處原野上，整齊地排列著一橫一橫的黑色墓碑，在夕陽下，有著說不出的雄渾和莊嚴(yán)。崔斯特站在李昂身后，看著這些墓碑。肅然起敬。

    從崔斯特手里接過竹籃，李昂點(diǎn)燃香燭紙錢之后，跪坐在于栗磾?shù)哪贡埃曋菈K黑色的墓碑，沉默無言。

    崔斯特看著那寂靜的身影，只覺得心里可以感受得到李昂心里深藏的哀傷。

    過了良久。李昂站了起來，看著他地側(cè)影，崔斯特嘴動了動，“您不說些什么嗎？”

    “人死了，就不會再活過來了！”李昂看向入夜的星空，喃喃自語，黑暗中，他的臉模糊，叫人看不清。

    ‘人死了，就不會再活過來了！’所以不管說什么。聽到的只有生者，或許真正的悲傷是藏在心里的。崔斯特心里想著李昂地話。有些失神。

    云中驛站，風(fēng)四娘看著天上的月亮。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想李昂，她自嘲地笑了笑，搖頭低語道，“不過是出去半天而已！”

    ‘和夫人一個樣子啊，都是看上去很堅強(qiáng)，可是一旦愛上一個人，就…’黃泉在庭院的陰影里看著眉頭微蹙的風(fēng)四娘，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個曾經(jīng)讓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鐵娘子在嫁給將軍以后那溫柔恬靜的模樣，嘴角淡淡地笑了起來。悄悄退出了庭院。

    齊陵王走進(jìn)庭院。聽到她的腳步聲，風(fēng)四娘回過了神，“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瞞下去。”齊陵王坐在風(fēng)四娘的身旁，摘下面具，埋著頭，眼里是深深的疲倦。

    “你應(yīng)該把真相告訴她！”風(fēng)四娘看著齊陵王，輕聲道。

    “我不能傷害她。”齊陵王地聲音低沉，想到薛衣人看著她時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她喃喃道，“我不能傷害她。”

    “你不傷害她，就會繼續(xù)痛苦下去。”風(fēng)四娘盯著齊陵王，平靜地道，“而且你能繼續(xù)瞞多久，她總有一天會知道地。”說完，她也沉默了下來，不再說話。

    “你說得對！”過了良久，齊陵王才抬起頭，看向風(fēng)四娘，低聲道，“謝謝你！”

    “不必謝我。”風(fēng)四娘想起了自己從小在苦水鎮(zhèn)，為了不讓周圍的男人小瞧自己，逼著自己說臟話，喝烈酒…

    “我明白一個人做自己不想做地事情有多痛苦。”.聲自語。

    齊陵王戴上面具，站了起來，朝風(fēng)四娘靜靜道，“可我還是要謝謝你！”

    “有時候我覺得你和他有些像，一樣喜歡把事情藏在心里。”風(fēng)四娘看著齊陵王，不知道為什么想到了李昂。

    “是嗎？”齊陵王笑了笑，可是很快她的笑意凝住了，她看向了庭院外，手按上了刀柄。她忽地轉(zhuǎn)過頭，朝風(fēng)四娘道，“你去洛神和小玉那里。”

    “你小心！”看了眼齊陵王，風(fēng)四娘應(yīng)聲道，扭頭走向了身后的廂房。

    齊陵王白衣勝雪，修長的手指扶著金絲纏繞的刀柄，一寸一寸地拔著，這時，庭院外，幾名黑衣人拿著反鉤刀，悄然而現(xiàn)，他們的身形并不高大，臉上用黑巾蒙著，只露出一雙微藍(lán)的眼珠，在夜色里透著幾分兇詭。

    三名黑衣人，呈品字形圍向了齊陵王，手上黑色的反鉤刀晃動著，在依稀地月光下，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叫人難以捉摸。

    看著越來越近地三名黑衣人，齊陵王猛地踏步，手里的長刀帶著風(fēng)鈴的輕鳴斬向了品字陣中最底的那人，絲毫不管身側(cè)兩柄削向身體的反鉤刀，只是一心一意，全力一刀，先取一人性命。

    刀與刀的碰擊中，齊陵王二段發(fā)力，步子疾沖一步，反手刀鋒橫掠，劃過了那人的脖子，剎那之后，一道血痕在他喉間擴(kuò)開，噴涌而出的血，發(fā)出的聲音就像風(fēng)吹過竹葉一般。

    齊陵王回身，看著止住身形，重新冷冷盯著她的兩個黑衣人，嘴角笑了起來，盡管剛才那一合里，她背上雖挨了兩刀，不過她閃得及時，并沒有什么大礙。這剩下的兩名黑衣人，已不是她的對手。

    見兩人遲疑，齊陵王猛地?fù)]刀疾斬，剎那間，震動的刀鋒在空中不知道劃出了幾道彎弧，當(dāng)?shù)朵h凝住時，她面前只剩下了一名黑衣人，至于另一人，已是倒在了地上，眼睛里的生氣漸漸黯淡了下去。

    瞥了一眼左臂上的傷口，齊陵王看著最后一人，再次前沖，晃動的刀尖刺出的殘影像落下的豪雨一樣密集。

    迎著刀鋒，那最后一名黑衣人敞開胸膛踏前，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手里的刀兇狠地朝齊陵王的頭上劈落，就算他會死，他也要拖著她一起下去。

    手腕翻轉(zhuǎn)間，齊陵王的刀鋒忽地打了個旋兒，絞斷了那黑衣人持刀的手，接著逆斬而上，砍下了他的頭顱。人頭落地的聲音響起，齊陵王已是沖向了廂房，此時庭院內(nèi)外已響起了劇烈的殺之聲。

    風(fēng)四娘在廂房內(nèi)，看著身旁的元洛神和霍小玉，朝她們笑了笑，柔聲道，“不要怕，沒事的。”

    “嗯！”元洛神抱緊了懷里的霍小玉，看著風(fēng)四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洛神不怕，洛神以后要成為守護(hù)公子的劍，去殺那些壞人。”看著瘦小卻堅定的臉，風(fēng)四娘想勸說的話語終究是說不出口，只是拍了拍元洛神的小腦袋。

    門忽地被踢裂了，拿著反鉤刀的黑衣人沖進(jìn)了廂房，當(dāng)看清房間里只有一大兩小三個女人時，他看著她們的目光就好像是屠夫看著待宰的牛羊一般。

    風(fēng)四娘掣出袖里的雙刀，架住了那劈斬而下的黑色反鉤刀，接著飛起一腳，踢向了黑衣人的襠部。似乎沒有料到風(fēng)四娘竟會用這樣的招數(shù)，那黑衣人被狠狠地踢中，眼睛里是痛得扭曲的光。

    風(fēng)四娘面色一寒，雙刀忽撤，在那黑衣人的喉間交錯一劃，一腳印在他的胸口，將他踢出了廂房，半空中甩出的血珠濺在了她的臉上。

    “老板娘，你沒事吧！”岑籍的聲音在屋外響起，風(fēng)四娘的心稍稍放下，她回頭看著抱緊了霍小玉的元洛神道，“你們待在房里，千萬不要出來。”說完，人出了房間。

    黑暗里，岑籍的黑刀架住了兩名黑衣人的反鉤刀，他不遠(yuǎn)處的阿紫，在另外兩名黑衣人地夾攻下。身上開了好幾處血口，險象環(huán)生。

    風(fēng)四娘嬌叱一聲，身子騰空而起，手里的雙刀落向了繞聲到阿紫身后的黑衣人。不過那黑衣人卻渾然不顧，手里的刀依然兇狠地扎入了阿紫的背脊，透胸而出。

    剎那間，風(fēng)四娘削飛了那個黑衣人的腦袋，阿紫咬著牙。將手里的小刀捅進(jìn)了對面的黑衣人喉嚨，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阿紫，你…”看著胸前胸后插著兩柄刀地阿紫，風(fēng)四娘抱住了他，臉上的神情慌亂，就好像一個快要失去弟弟的jiejie一樣。

    “去幫老岑。”阿紫屏著呼吸。喉嚨里迸出的聲音嘶啞，嘴角淌著的血殷紅刺目，“去啊！”他用盡全力，推開了風(fēng)四娘。

    “阿紫！”岑籍回頭看到了靠墻，嘴里不停吐血的阿紫，眼睛猛地紅了，分神地剎那，他左側(cè)黑衣人手里那柄反鉤刀，嵌入了他的肩膀。

    “老子殺了你！”一手握住漆黑的反鉤刀，岑籍嚎叫著頂著握刀的黑衣人撞到了墻上。手里的黑刀，扎進(jìn)了他的腰里。不停地捅著。

    風(fēng)四娘就像發(fā)狂的母獅子一樣，刀刀搏命。硬生生地敵住了最后一個黑衣人。

    ‘不會有事了！’阿紫坐在地上，看著揮刀的老板娘，慘白得宛如死人般的臉上嘴咧開笑了起來，眼前漸漸模糊了起來，那些藏在心底里的回憶忽然涌了上來：昏黃臟亂地街頭，他就像被丟棄的破爛一樣，無人問津，在發(fā)臭地水溝里慢慢腐爛等死。那個時候眼睛里看出的世界是灰蒙蒙地一片，直到老板娘撿了他。他才覺得世界原來不是只有一種顏色。

    ‘老板娘，我不能再守著你了呢！’阿紫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沉，身體也越來越冷，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四年前，剛剛練會刀術(shù)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野地里，對著呼嘯的風(fēng)大喊著說，‘我會護(hù)著老板娘，不管是以前，現(xiàn)在，還是將來，我都會護(hù)著她的！’阿紫依稀間聽到了朝他跑來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老板娘的腳步，只有她走路總是這樣風(fēng)掃落葉一樣地輕快，可是他等不到她過來，因?yàn)樗懒恕畬Σ黄穑习迥铮也荒茉僮o(hù)著你了！’這是他最后的念頭。

    看著緩緩地倒在自己懷里，嘴角帶著笑容的阿紫，風(fēng)四娘抱緊了他，她低下頭看著他那張比女孩更俊俏地臉，仿佛滲著血的聲音從緊咬地嘴唇里迸了出來，“阿紫，你不可以死，你說過要永遠(yuǎn)護(hù)著姐我的，你怎么可以死呢！”

    岑籍看著緊緊抱著阿紫，喃喃自語的風(fēng)四娘，跪在了地上，“老板娘，是我沒用，是我沒用！”他忽然打起了自己的耳光，似乎這樣能讓他好受一點(diǎn)。

    風(fēng)四娘忽地拉住了岑籍，她放下阿紫的身體，抹去了臉上的血淚，盯著他問，聲音冷得像冰，“棺材黃呢，他在哪里，他為什么沒和你們在一起？”

    “他被好幾個黑衣人纏住了，他一個人擋下了他們，讓我們過來…”

    風(fēng)四娘愣住了，不過只是剎那間，她就拉住了岑籍的衣服，嘶啞的聲音尖利得可怕，“他在哪里，告訴我，帶我去找他！”

    岑籍領(lǐng)著風(fēng)四娘沖向了西廂房，一路上，四處都是尸體，有那些黑衣人的，也有虎豹騎和回鶻還有鐵勒的士兵。

    寂靜的月光下，黃泉靠著墻，靜靜地坐著，看著朝他跑來的風(fēng)四娘，他笑了起來，笑得很滿足，就像是快要死去的老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最后一面時的那種滿足。他靠著墻的背上是一道斜裂的刀痕，他的脊骨已經(jīng)斷了。

    “傻丫頭。”黃泉看著抱住自己的風(fēng)四娘，笑著道，“我這次看起來真地要去躺棺材了！”

    “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你也說過，你會看著我一輩子”風(fēng)四娘捧著黃泉的臉，不住地擦拭著他嘴里淌出來的血。

    “其實(shí)…我很高興，我…終于看到…你有了…喜歡的男人，以后…可以廝守在一起，我…真地…很開心！”蒼老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對這個用盡后半生歲月照顧的人兒最后的話，“李昂…他，是個…好男人，他會替我…好好…照顧你的！”

    “阿紫已經(jīng)死了，你不能再扔下我！”

    “將軍，我來見你了！”躺在風(fēng)四娘懷里的黃泉似乎看到了誰，他睜大了眼睛，用盡最后的力氣，說出了這句話，臉上的神情就像是一個軍人完成了他最后的任務(wù)，了無遺憾。

    “我不要別人照顧，我只要你活過來，你說過，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的！”.緊了他，聲音嘶啞，曾經(jīng)顧盼生妍的雙眼沒了往昔的神采，只剩下一片死灰。

    一夜之間，她最親的兩個人離她而去。

    弟弟一樣的阿紫，父親一樣的黃泉，這兩個曾經(jīng)說過要護(hù)著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的男人都死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