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也只有郁霧記在心里了，等到當(dāng)天，她穿了一身小黑裙高跟鞋下樓時，獲得了沉岸費(fèi)解的注視。

    這是第二次穿高跟鞋，盡管極其不適，可郁霧還是不動聲色，“早點出發(fā)吧，赴約不可以遲到。”

    沉岸的視線在她身上梭巡了一圈，最后停在她腳上時蹙起了眉頭，“她就是隨口一說，可以不去，也不用這么隆重。”

    有種不被買賬的惱羞尷尬油然而生，郁霧頓時喉頭發(fā)哽。

    沉岸繼續(xù)擺弄茶幾上的文件，又說：“去換雙鞋吧。室內(nèi)空調(diào)大，你會冷的，去換虞姐給你買的那套miumiu。”

    郁霧踩著重重的步伐走了出去，上車摔門，窩在后座紅了眼眶。

    不一會兒沉岸就上車了，從暗格里拿了件西裝給她。

    郁霧抓起衣服扔到地上，扭過頭用沉默拉出楚漢界限。

    禮堂高朋滿座，聚光燈灑在翩飛的娜娜身上，輕紗飄然，身姿裊娜。

    郁霧坐在黑暗中遙望舞臺，看著她光耀奪目，看著她在鮮花掌聲簇?fù)硐戮`放笑顏，看著她匆忙尋找的眼神停在身旁的方向后，提起裙擺優(yōu)雅地鞠躬謝禮。

    郁霧看向漫不經(jīng)心拍著掌心的沉岸，還好燈滅了，否則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她自覺難堪的嫉妒。

    娜娜是今天的主人公，卻拋下了前來為她喝彩的所有人，提著裙衫雀躍地奔向沉岸，“開場前我出來看了好幾回，還以為你不來了。”

    “她想來看。”

    聞言娜娜并沒有失意，反而俏笑著去拉郁霧的手，“Luna，你今天好美呀，這樣打扮完全看不出是高中生呢。”

    郁霧告訴自己要笑，但卻怎么都扯不動嘴角，“不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啦。”娜娜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多半帶著些深意，“就是有一點點小成熟，和你的臉不怎么配呢。”

    郁霧霎時就穩(wěn)不住了，不客氣的話差點脫口而出，但娜娜眼力見超群，立馬岔開話題說：“帶你去后臺玩玩怎么樣？”

    沉岸插話道：“我們還有事。”

    “啊？要走了？”娜娜擰起八字眉，委屈地問：“那我晚上先去等你？”

    看到沉岸點了點，郁霧轉(zhuǎn)身就走。

    她什么都明白，她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不風(fēng)情不耀眼，裝束不倫不類，這份喜歡更是不合理不合情。

    高跟鞋卡進(jìn)了地縫里，郁霧一個趔趄在摔倒前被沉岸穩(wěn)穩(wěn)接住。

    “扭到了嗎？”鞋磨得腳好痛，而讓她上癮著迷的溫柔，此刻堪比凌遲。

    郁霧的內(nèi)心在嘶吼，她好想問他，能不能不要濫用溫柔。

    她緊緊攥著沉岸的手，向陽而生的暗戀在承受傾盆大雨，折不斷，淋不死，刮得她好疼。

    不該來的，但還是不信邪。

    “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郁霧松開手，盡量讓自己站穩(wěn)當(dāng)些。

    沉岸頓了頓，反問：“我忙什么？送你回家。”

    “不要。”不是不用，而是不要。她想逃，想扒掉這身讓她快要窒息的衣服。

    郁霧撇下沉岸倉皇而逃，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回到家中。

    不是白桐路，而是父母留下來的那棟房子。盡管屋里一片荒蕪，可才是她的家。

    郁霧光著一雙滿布瘡痍的腳，在積灰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腳印。高跟鞋被遺棄在玄關(guān)處，反光的水鉆是黑暗中唯一的照明。

    單薄的少女孤立在塵埃之中，緘默地環(huán)顧著曾經(jīng)的家，過去的記憶變得陌生又熟悉。

    郁霧打開了父母的臥室，盯著那張罩著防護(hù)罩的床看了許久，幼時她經(jīng)常在那上面打滾耍賴不肯自己睡。

    梳妝臺上放著早就過期的彩妝，她緩緩落座，拿起倒在桌上的一支口紅。

    口紅在她嘴上畫下顫抖的曲線，鏡子里被mama抱在懷里咯咯笑著點眉心的女孩和眼前失魂落魄的臉重合。

    郁霧揚(yáng)起笑容，又在畫面消失時，淚如泉涌。

    原來電視劇里的撕心裂肺只是為了藝術(shù)表現(xiàn)，真正痛苦到極致，是說不出話的。

    人人艷羨的十七歲，她好恨。什么都懂的年紀(jì)，卻什么都得不到。她拼命地扮演著成年人的角色，可一再地被拆穿否定。還不如回到從前，單純?nèi)缂埖暮⑼恢阑钤诟改傅谋佑酉拢欢閻郏瑳]有那么多情緒。

    過期的口紅混著眼淚劃進(jìn)嘴角，好苦。

    郁霧抬起手背揉去口紅，卻越擦越狼狽。像獨(dú)自坐在空蕩房間里的馬戲團(tuán)小丑，無人問津，也微不足道。

    手機(jī)不知道掉在哪個角落了，不停地響起，在瘋狂提醒她不該陷入這場自暴自棄的夢里。

    郁霧捧住臉良久才止住眼淚，她腳步虛浮地在屋里尋覓轉(zhuǎn)圈，那種無力的，來勢洶洶的暈眩感在她跌跪下地的那一刻達(dá)到巔峰。

    “喂？你去哪兒了？沉叔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你在哪兒？嗯？你在聽嗎？”

    聽到李楓知焦急的聲音，郁霧好不容易滅掉的情緒一下決堤，她捂住嘴顫聲喊他的名字。

    李楓知頓了頓，輕聲安撫道：“別哭，別怕。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去接你好嗎？”

    郁霧艱難地湊出聲音說了地址，而后就昏了過去，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刻，她知道，又發(fā)病了。

    這一遭，她睡了很久，久到意識早就醒了，催促身體醒過來都無果。

    半夢半醒中，她聽到有個凌厲嚴(yán)肅的聲音，是沉岸，他在發(fā)火。

    他從沒在自己面前發(fā)過火，好想睜眼看看他失控是什么模樣，可眼皮好重。

    又是昏迷了兩天，郁霧醒來后盯著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發(fā)酸溢出了生理性淚水。

    她剛眨眼，就聽到手邊傳來沉岸低啞的聲音，“醒了？”

    竟然從沉岸嘴里聽出了小心翼翼，郁霧默嘆了一口氣，側(cè)過頭看清了沉岸微亂的碎發(fā)和他眼里的紅血絲，肯定是大腦神經(jīng)還沒回暖，她暗自下了定論又閉上眼睛。

    郁霧根本睡不著，但她不想醒來。

    進(jìn)進(jìn)出出的腳步聲，倒水的水流聲，沉岸示意他人閉嘴的噓聲，都一清二楚地落在耳朵里。

    郁霧翻過身，剛拉起被子捂住頭，就被沉岸扯開。

    她不爽地瞪向他，攥著被子就不松手。

    “手別亂動，血會倒流。”

    郁霧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拉起被子把自己捂了個嚴(yán)實。

    床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沉岸再出聲時，方位調(diào)了方向，他站到她翻過身的那頭了。

    “別捂著好嗎？病房里加了氧濃度，你需要新鮮空氣。”

    隔著棉絮他的聲音更好聽了，郁霧心煩地蠕了蠕動。

    “Luna？霧，郁霧，郁、霧。”沉岸不停地喚她，換著腔調(diào)和名稱。

    郁霧猛地掀開被子，瞪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叫魂？讓你失望了，我還沒死。”

    沉岸眼里的逗趣味兒一下就冷掉了，“你生病了，乖一點，好嗎？”

    每次都讓她乖，她還不夠乖嗎？要怎樣才算乖得讓他舒心滿意？

    郁霧抱住被子很不順暢地喘了口氣，“你去忙吧，不用在這兒守我的尸。”

    “別胡說。”

    不管是臉色還是口氣，沉岸已經(jīng)不高興了。可郁霧不怕，頂撞他，惹他生氣比被忽視好。

    “我就說了，你能怎么樣？停我卡？把我關(guān)家里不讓我去學(xué)校？你隨意。”

    沉岸拉過椅子，在她床頭坐下，“是叛逆期到了嗎？”

    “沒錯。”郁霧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

    “你想干什么？說給我聽聽。”

    余光告訴她，沉岸黑臉了，郁霧很不想承認(rèn)內(nèi)心退怯了，她端正叛逆態(tài)度嗆他：“想談戀愛，想要男朋友。”

    沉岸頓了頓，哂笑道：“你想都別想。”

    “我長大了，憑什么不能談戀愛？”

    “一聲不吭跑出去犯癲癇昏倒，你覺得你長大了嗎？”

    他聲量不高，卻聲聲擲地。郁霧不愿落下風(fēng)，但的確找不出話反駁，正卡殼，有人來敲門了。

    李楓知推開門，手里捧了束淺紫色鳶尾，“好點了嗎？”

    “嗯。”郁霧暫且放下對抗姿態(tài)，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過來坐。”

    李楓知叫了聲沉岸，而后坐到病床的另一邊，伸手貼了貼郁霧的腦門兒，“退燒了。其他還有不舒服的嗎？”

    “沒，好得很，生龍活虎。”郁霧面對他側(cè)過身靠好，徹底忽略沉岸這號人。

    “謝謝你啊，不然你這會兒看到的就是我的遺像了。”

    李楓知看了眼沉岸，笑道：“不客氣。但，是沉叔找到你的。我剛出家門，就收到消息趕來醫(yī)院了。”

    郁霧笑容一滯，斜了眼身后黑黢黢的人影，“還是謝謝你。”

    “別謝我了。姜幼恩昨天待到半夜才回去，她等會兒還要來，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李楓知拿出手機(jī)點了點，又問：“想吃什么？我給你買。”

    “嗯..............”郁霧想了想，說：“龍蝦麻婆豆腐。”

    “你不能吃辣的。”沉岸駁回她的請求。

    “芥末蝦球。”

    “發(fā)物也不行。”

    “冰搖檸檬茶。”

    “你不能攝入咖啡因。”

    他說的是事實，可郁霧篤定他在刻意作對，兇巴巴地瞪向他。

    沉岸站起身送客，“謝謝你們對她的關(guān)心，但她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

    李楓知明白他的意思，很知趣地告辭，兩人走到門口時，冷不丁地聽到沉岸說：“她喜歡鈴蘭。”

    李楓知愣了愣，微笑著回答：“那是以前吧。現(xiàn)在，她喜歡淺紫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