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副駕駛的舒適感比起后座來差很多,空調風太強,陽光也太辣。郁霧很不舒服地忍了一路,終于等到下車,心里的憋屈正旺盛,抬頭看到氣派的大樓門口寫著【云瑰公寓】這四個字時,瞬間懵了。 門童小跑出來迎接業主,幫著司機從后備箱拿行李,把郁霧看得更是滿腦子漿糊,從頭到腳都露出一副來這里干什么的疑惑。 “小長假在我這兒過,講座展廳就在隔壁麗思卡爾頓,這里離得近方便些。”沉岸淡淡解釋了一句,隨后就接起電話闊步往大廳里走。 郁霧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按電梯。 沉岸話不多,都在聽對方說,偶爾應一聲。清潤的,干凈的,帶著微妙磁性的,沒有被煙酒熏泡過的嗓音,在四面密閉的電梯間里多了層回響的音效。 電梯門開了,沉岸走出去的同時說道:“行了,家里還有事,先這樣。” 打開家門后,郁霧往里看去,房子風格透露出很鮮明的安縵味兒,低調優雅,質感矜貴。灰沉的色彩和沉岸一樣沒有煙火氣,每一處都好像在說不歡迎。 “換鞋。”沉岸扔了雙拖鞋給她,郁霧低頭一看,是和家里一樣的拖鞋,她愛穿的牌子。 郁霧滿腹疑惑,不知道他這是唱哪出,換好鞋后站在客廳里更不知道該干什么好。 沉岸拿出了食材放在流理臺上,朝餐桌點了點下巴示意她坐,“晚上我有應酬,給你做了飯就得出去。臥室在右手邊第二間,缺什么就打電話給虞姐。” 郁霧沉默地打量著客廳,茶幾上散落的文件和一盤吃剩的三明治,沙發背搭著一條使用痕跡明顯的灰色絨毯。 看著沉岸駕輕就熟地從柜子里找出調味料,很多話似乎都不必再問出口了。 不一會兒,沉岸就把香噴噴的飯端上了桌,他將ipad一同遞給她,說:“我選了三家機構,你看下資料,感興趣的話,下學期就可以開始上了。” 面前擺著一盤分量剛剛好的牛排飯,一盤清淡的炒時蔬,一碗濃郁粘稠的南瓜湯,一盤切片鳳梨,還有印著珠寶設計課程介紹的ipad。 沉岸離開了半個小時左右,再回到客廳時換了身衣服,發型也精心打理過了。 “我結束得比較晚,你早點睡。”沉岸最后交代了一句就走了。 從見到他到現在,郁霧沒說過一句話。關門聲將最后一絲聲響帶走,郁霧拿起飯勺,慢吞吞地進食,ppt也一字不落地認真看完。 將餐具放進水池后,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郁霧試圖找出這里和白桐路的區別,但事實是除了她的臥室布置更溫馨少女,也并沒有什么特殊的。 床上擺著迭好的真絲睡衣,連同床具和拖鞋都出自silky miracle,她喜歡的牌子。 郁霧伸手摸了摸滑溜溜的床單,精心準備的房間、日用品,床頭柜上的香氛都是藍風鈴味道的,還給她做了牛排飯。她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沉岸究竟在想表達什么? 洗漱過后已經天黑了,郁霧接到了消息要小組討論,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摸鼠標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一樣東西。 扶起來一看,是座流沙工藝品,燦金流沙傾瀉在藍色星河之中。郁霧拿著工藝品好奇地端詳,竟然從不同角度看出了3d視覺效果。創作者的技藝很高超,活也很精細,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擁有藝術價值的作品,多半是出自私人之手。 “人都到齊了?那我們開始咯?”組長在麥里說話了,郁霧暫且放下工藝品投入學習。 這邊小組討論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那邊微信也閃爍個不停。 還沒輪到郁霧發言,她便開小差看消息,是姜幼恩發來的語音,每條都是哭哭唧唧求原諒。 眼下郁霧平復了很多,回了消息后便鬼使神差地又瞥向那座工藝品。 郁錦華最后的創作也叫“流沙”,挺巧。 手機又響了幾聲,這次是虞向晚,給她發來了展會的入場券和講座門票,還叮囑她結束后會有人接待她和胡斯教授私談。 郁霧握著手機,內心有些澎湃,她終于有機會見到父親的導師了,也終于有機會好好了解喜歡的專業了。 這份憧憬愈演愈烈,郁霧不出所料地失眠了,輾轉反側,手機打開又放下,反反復復了好幾次思維發散得越遠。 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想七月的夏令營,去倫敦的話,有沒有機會參觀圣馬丁呢?或許能去摸一摸爸爸坐過的椅子,看看他待過的教室,再去找那家陪伴了他整個大學時光的面包店。 郁霧揪著被子正沉浸在幻想中,突然聽到屋外一陣嘈雜,她掀被坐起身,除了人聲似乎還有磕碰到東西的聲音。 看了眼手機,剛過凌晨一點。 跌跌撞撞的聲音越來越密,郁霧沒法去忽略,于是下床走出臥室。 剛走到廊角,一聲女性的嬌嗔如同雷般轟然劈進了郁霧心里。 她頓時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臟在劇烈震動。 郁霧木頭般愣愣地杵在拐角,驟然降溫的手顫抖著扶上墻,向外看去。 只一眼,她就感到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沉岸背倚沙發,高大的脊背無力地弓起,露出一雙紅透的耳朵。 那個女人身上的外套掉下了一半,捧著他的腦袋不停地發出嬌笑,而沉岸的腦袋擱在她的香肩上,似乎在吻她。 “誒呀,好癢,回房行不行?”女人半推半就地哄他,隨手把外套脫了。 沉岸整個人像是站不穩似的晃悠,垂著腦袋好一會兒才握住她的肩膀趔趄起身,兩人身軀緊貼著調轉了方位,女人性感的胸脯在他的衣襟上不停地刮蹭。 郁霧從沒想過會親眼看到深陷情欲之中的沉岸,和別人。 腳步聲喚醒了走廊的感應燈。猝不及防地,他扶額抬起眼,虛焦的眼睛在看到郁霧時猛地一滯。 “啊!你誰啊!”女人受驚般連忙挽起沉岸的胳膊擋住胸前的春光。 郁霧瞠目盯著他,熟悉的麻痹感從腳底升騰而起,一路鉆進頭顱。 地燈滅了,沉岸閉上眼,難受似的按住太陽xue發出低沉的喘息,抬胳膊的姿勢看上去都很費勁,一點都沒有平時沉靜自持的模樣。 “走。”他聲音嘶啞至極。 “什么啊?”女人甩掉他的手,充滿敵意地打量著郁霧。 “我讓你走。”沉岸雙手捧住額側,在女人做出口型要咆哮之前厲聲道:“你敢出一聲嚇到她試試。” 女人怒不可遏地跺腳瞪眼,抓起地上的外套把門摔出了憤怒的響聲。 地燈亮起又熄滅,郁霧僵著一雙模糊的淚眼盯著沉岸,脖子以下的身體全然失去了知覺。 沉岸緩了許久,氣喘粗沉,一步一搖晃地向她走來。 佛手柑的氣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聞的煙酒味,還有輕浮的脂粉香,怎么染上的,不言而喻。 沉岸撐住墻壁才勉強站穩,他低垂著頭顱,努力抬眼看她,努力地放輕聲音對她說:“回去睡覺了。” 郁霧閉了閉眼,轉身回了臥室。 她知道沉岸在原地看著她,所以此時此刻的沉默,是沒找好說辭,還是就當做無事發生。 郁霧不知道,她發現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從頭到尾,樁樁件件。她就是一個困在迷霧里,從未真正走出來過的遺孤。 她坐在床邊,看了一夜的星星,在第一束陽光打在臉上時,她才找回知覺。 郁霧拖著忽沉忽重的身體出門了,她沒有異樣,看展,聽課,吃飯睡覺,半點都沒有戳破的意思。 而沉岸也如預期般避而不談,關心她,給她做飯。就好像那晚的意外,只是不值一提的一場夢。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她在低燒,渾身的骨頭都在發疼,尤其是腦袋,時斷時續的疼痛讓她整整三天的睡眠時間加起來不足六個小時。 郁霧保持著這份正常,扮演著一個優秀的啞巴。 直到回到白桐路的那一晚,她渾身的細胞都像是送了閥門,驟然宕機。 郁霧沖進浴室伏在洗手池上嘔吐不止,以前發燒也有過這樣的癥狀,可現在她迫切地想去吐,想把某樣東西吐干凈。 她吐到口腔黏膜出血,眼球充血,顱內缺氧,最后流著生理性眼淚昏倒在冰冷的瓷磚上。 再醒來的時候,又是在病房里。熟悉的墻紙還是那么溫馨,室內溫度也控制在最利于養病的26度,可她好冷,好像哪里漏了風,不停地打著冷顫。 沉岸替她拉好被子,傾身靠近些詢問她餓不餓,像是怕說話聲音大一些會傷害到她似的溫柔。 郁霧雙眼空洞地看向他,頎長冷白的脖子,柔潤的唇,以及那雙望著她的深邃眉眼,明明近在咫尺,卻好像觸不可及。 她抬了抬手,摸上他眉骨時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不要喜歡別人。” 郁霧聽到自己嘶啞虛弱的懇求,看到沉岸眸色霎時頓住,這句話用盡了她最后的力氣,郁霧再次陷入昏迷,她知道剛才的那一幕,都是她混亂的意識幻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