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后一科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李揚知道，他的高中生涯，也將隨著這鈴聲的結束而結束了。

    他走出考場，面色平靜，臉上既沒有卸下千鈞重擔的輕松，也沒有因為考試中的失誤而顯得憂心忡忡，他的內心平淡得就像一譚深水，不見波瀾。

    不久后，高考成績以及分數線就公布了。李揚的成績還不錯，比一本線略高一點，算是達到了他預期的目標。憑借這個成績，進入那所他心儀的學校應該沒有問題。

    這所學校是本省的一所老牌一本大學，雖然是雙非，但在省內的口碑很不錯。

    對于這個成績，李揚的反應十分淡然，他的心中無喜無悲。畢竟，這與他平時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差不多，這個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然而，與李揚的平靜從容相比，當父母得知了他的成績后，兩人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父親當即大方地拿出五萬塊錢作為獎勵，讓他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母親也承諾，等他考出駕照來，就送給他一輛汽車。李母知道，自己的兒子對車有著特別的喜愛。

    當時，李揚還有些不解，自己的父母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們在面對不少領導權貴的時候都波瀾不驚，但對于他的高考成績，這件他認為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上，卻顯得異常激動。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揚的年紀逐漸長大，他這才慢慢意識到，這是父母對他深沉的愛。

    兒子能考上大學，也算是圓了他們當年的大學夢。李揚的父親參加過兩次高考，都沒有考上，就離開家出去打工了，母親更是高中畢業連高考都沒有參加過。

    除此之外，學歷問題一直也是李揚父母一塊不大不小的心病。他們兩人都是高中文憑，雖然現在有錢了，但總擺脫不了外人對他們家沒文化的印象。現在好了，兒子考上了大學，他們李家也算是出了一個有文化的人。李揚的母親甚至考慮地還更遠一些，她想著，等李揚將來有了孩子，他們老兩口沒文化，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還是得靠兒子。

    他們當即決定，要為李揚辦一場升學宴，把他們家的這個喜事告訴親朋好友。盡管李揚反對，但父母的態度很堅決，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像他們這樣的家庭，自然有不少親戚朋友。酒席上，聽著眾人對兒子的夸贊，李揚的父親樂得合不攏嘴，他大手一揮，又批給李揚五萬塊錢，作為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這在當年是十分闊氣的，李揚上了大學后，才從自己的舍友那知道，很多同學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四五百，而且還是每個月給他們打錢，像李揚父親這樣一次給他十萬，是很多人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

    在那幾天里，李揚聽到了無數的稱贊和夸獎，也收獲了數不勝數的紅包和禮物。當時最火的蘋果手機，他就收到了不下五臺。

    他的父母私下也教導他，雖然家里有錢，但也不能因此驕橫自大。李揚的父母都來自農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們一步步努力，打拼出這樣一份家業，懂得謙遜和低調的重要性，明白“槍打出頭鳥”的道理。

    就這樣，李揚的升學宴轟轟烈烈的結束了。

    幾天后，當李揚在駕校練車的時候，他收到了一條消息。

    “你這幾天怎么都不聯系我啊，是不是不愛我了？”

    是蘇婉兒發來。

    李揚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幾天有些冷落了女朋友。

    其實，他并沒有忘了蘇婉兒。高考放榜后，他還跟蘇婉兒通過電話。他知道，蘇婉兒的成績不是很理想，沒有過二本線，最多只能上一個三本學校。

    當時，大學還有三本的劃分，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都是一本、二本。

    在李揚的強烈建議，或者說忽悠下，蘇婉兒報了一所和他同市的三本學校。這當然是為了他能更方便地和蘇婉兒見面，況且，三本學校都差不多，大家在里面就是為了混個文憑，學不到什么真本事，選哪個也區別不大。

    當時，李揚從電話中明顯聽出蘇婉兒的低落。他想著，或許讓她清靜幾天，她的心情就能好一些，再加上忙于應付家里的事，這段時間就沒有主動聯系過她。

    只是，李揚并不知道，蘇婉兒這幾天過得并不愉快，不僅沒有感到安慰，反而心情更差了。

    蘇婉兒的學習不好，這件事她的家里人知道。盡管她的高考成績相對于平時來說也算是中規中矩，但父母在得知這個結果后，還是有些失望。

    這幾天，雖然家人并沒有對她有太多責備，但從他們不時的長吁短嘆中，蘇婉兒還是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她不好意思對此表現出任何不滿，畢竟，父母為了她上學這事已經盡了全力。

    然而，家里那令人窒息的氛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在這沉重的矛盾中，她感到迷茫與無助。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揚。她的這個地下男友，總能在她手足無措的時候，給予她最需要的幫助，就像在上學的時候，給她講解一道道她不懂的題一樣。

    但是蘇婉兒也知道，李揚這次考得不錯，這兩天應該在家里慶祝，陪伴家人吧。

    她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等著。就在今天，母親再次為自己的成績和高昂的學費抱怨時，蘇婉兒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找了個借口溜出家門，給李揚發了這條信息。

    在蘇婉兒的心目中，李揚是個十分善解人意的人，這也是蘇婉兒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兩人并不像一般的戀人那樣，會時不時地吵架、鬧矛盾，李揚總能忍讓她的任性與蠻橫，他就像是一個避風港，能包容和接受她的一切，這也讓她對李揚的感情越發深厚。

    在不知不覺中，蘇婉兒意識到，她的生活里已經不能沒有李揚，自己對他有了深深的依賴。所以，在她為家里的事感到傷心難過時，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李揚，她想對他傾訴，想從李揚這尋找安慰和關懷。

    “怎么會不愛你呢？我這兩天忙啊。你看，我現在還在練車呢。”

    李揚回復道，同時附上了一張他在駕校的自拍照。

    李揚和蘇婉兒的交流，一般是通過短信。畢竟，二人的戀情尚未公開，如果光明正大的煲電話粥，很容易被雙方的家長發現。

    得知李揚并不在家，蘇婉兒的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

    “我想去市里玩幾天，你能陪我嗎？”

    蘇婉兒的語氣有些幽怨，既是為自己在家里受的委屈，也是埋怨李揚這兩天冷落了她。

    盡管高中他們在同一所學校，但蘇婉兒的家并不在市里，而是在郊區。作為住校生，她每隔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要坐好幾個小時的公交車。

    “當然可以。你什么時候來？我去接你！”

    李揚連忙開口。由于他們兩家住得遠，平時沒法見面。這段時間他們沒有聯系，今天突然的來電，聽到蘇婉兒的聲音，讓他一下萌生了對她的思念。

    況且，他也很久沒和蘇婉兒親熱過了。每每想起她凹凸有致的嬌軀，和那天她在床上千嬌百媚的樣子，李揚就感到一陣口干舌燥。

    “明天吧，等我快到的時候跟你說。”

    蘇婉兒說道，她是一刻都不想再待在家里了。

    “遵命，老婆大人！”

    李揚俏皮地說，那滑稽的語氣惹得蘇婉兒露出一絲微笑，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笑過了。

    ……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大陸刮起了一陣國企改革的風潮，一個影響了一代人的名詞“下崗”也應運而生。

    蘇婉兒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她的父親對她說：“我和你mama下崗了。”

    當時，年僅十歲的蘇婉兒，對這個詞沒有任何概念，她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從父親說了這句話后，他和母親都不再早出晚歸，反而能在家里陪她了。

    蘇婉兒為此還開心過一段時間。每當放學回家，她都能看到爸爸mama，看到桌上做好的飯菜。她再也不用一個人在家里，害怕而又孤獨地做著作業，等著他們一臉疲憊地從廠里回來。

    但不久后，她就意識到了下崗代表著什么。

    “mama，今天怎么又吃雞蛋啊，我不想吃雞蛋了，我想吃rou！”

    年幼的蘇婉兒看著桌子上的菜抱怨道。

    “雞蛋也很有營養，快吃吧！”母親溫柔地說。

    “我想吃雞rou，不想吃雞蛋！”蘇婉兒叫嚷著，“我要吃肯德基！”

    在那個年代，肯德基算是個新鮮事物，是許多人眼中的洋玩意兒，不像現在一樣滿大街都是。蘇婉兒只是跟著父母去市里的時候吃過一次，之后，她就對肯德基的味道念念不忘了。

    一直到大學，蘇婉兒最喜歡的食物還是肯德基，對于雞蛋則是一口也不吃。李揚為此也多次說過她好養活，只要吃個肯德基就心滿意足了。

    “好，只要你現在好好吃飯，等放假了咱們就去市里吃肯德基！”

    母親憐愛地撫摸著蘇婉兒的頭，微笑著說。

    “好！”

    聽到母親的承諾，蘇婉兒開心地大口吃起飯來，她心中想的全是肯德基那誘人的味道，似乎嘴里的飯都變得更香了。但她沒注意到的是，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

    然而，等到假期結束，她都沒有吃上那頓肯德基。

    實際上，蘇婉兒的父母在大半年前就下崗了。這段時間，他們一直瞞著，不愿讓她知道，怕她有心理壓力。但后來，父母見家里的情況實在隱瞞不住，這才向她坦白。

    為了確保蘇婉兒的基本生活不受影響，他們平時省吃儉用。頓頓吃rou對于他們家來說實在是負擔不起，即使是雞蛋，他們也不舍得吃，而是留著給蘇婉兒。

    漸漸的，蘇婉兒也感受到家里的變化，她知道家里沒錢了，也開始懂得節約，不再向家里要東西，變成了大人們口中“懂事的孩子”。

    上了高中后，蘇婉兒更加清楚地了解到家里的困境，她也開始有意識地去接觸關于下崗潮的新聞和報道。從那時起，她逐漸認識到，除她之外，還有無數人經歷過、正經歷著與她一樣，甚至更加艱難的生活。

    她看到，一位父親由于下崗，迫不得已去偷雞飼料。被捕后，當問及他偷東西的原因時，他的回答竟然是為了給孩子吃。

    她看到，一對夫妻雙雙下崗，找不到工作，在受盡了親戚朋友的白眼后，絕望中往飯菜里放了老鼠藥。他們許久沒有吃過rou的小女兒面對眼前的大餐，臉上滿是幸福。

    她還看到，許多家庭全家下崗后，生活無著，妻子被迫去做皮rou生意。

    甚至，有高官貪污了下崗工人的安置費，而她的子女卻在網上大肆為她呼喚“公平、公正”，面對大眾的質疑，說出“面對一些無知的血口，一甩頭BYE”這種喪心病狂的話。

    所以，當父母得知她高考失利，只能選擇學費高昂的三本大學時，臉上流露出失望之情。當時，她除了心中愧疚，實在無法說出什么。

    ……

    “你怎么了？怎么一直悶悶不樂的？”

    李揚的聲音將蘇婉兒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此刻，李揚正摸著她的額頭，還以為她生病了。

    自從在車站接到蘇婉兒，她就一直沉默不語，這與她平時的活潑開朗大相徑庭。

    聽到李揚關切的話語，蘇婉兒心中深藏的委屈仿佛找到了發泄口。原本已經到嘴邊的“沒事”，此刻全都化作了苦水，毫無保留地向李揚傾訴。

    李揚默不作聲地聽著，眉頭逐漸擰在了一起。

    看到李揚這副模樣，蘇婉兒在心中輕嘆一聲。是啊，就算說了又能怎么樣呢？無非是給他徒增煩惱罷了！

    其實，她并不指望李揚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她只是覺得，把這些難受說出來后，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以前的時候，她常找趙安娜說這些心里話，但現在，她更愿意向李揚傾訴。

    蘇婉兒說完后，李揚深吸了口氣。他已經大概了解蘇婉兒的困難，雖然他沒法讓她上更好的大學，但聽到蘇婉兒家里為學費的事發愁，他立刻就有了辦法。

    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在他這都不是事！

    他當即帶著蘇婉兒在附近找到一個ATM機，直接取了兩萬塊錢。幾天前，他已經把父母給他的十萬存到了這張卡里。

    當李揚把那一大摞厚厚的人民幣塞到蘇婉兒手里時，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似乎意識到了李揚的意思，是要給她出學費。

    其實，蘇婉兒早就隱約感覺到李揚的家庭不一般。雖然大家平時都穿著校服，但內衣可都是自己的。而除了李揚本人，最熟悉他內衣的，恐怕就是蘇婉兒了，畢竟他們經常親熱、相互撫摸，李揚里面穿的什么，她再了解不過了。她雖然不認識什么名牌，但從衣服的質地和款式，她也能感覺出李揚衣服的不凡。而且，李揚平時用的東西，從文具到生活用品，甚至從家里帶來的零食，許多都是外國貨，看起來就很高檔。這讓蘇婉兒對李揚的家庭有了一個模糊的認識。

    但是今天，當李揚毫不猶豫地將兩萬塊錢塞到她手里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了。

    “李揚，這個我不能要！”

    蘇婉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她搖搖頭，想要拒絕。就算他們是男女朋友，她也不能要他這么多錢啊，如果自己收了，那她成什么人了？他們家雖然窮，但她也有底線。盡管李揚的臉上充滿了善意，但她不愿用自己的尊嚴去換取金錢的安慰。

    但李揚不管這些，他見蘇婉兒不收，便強行打開她的包，把錢塞了進去。

    蘇婉兒立刻拿起包，要把錢還給李揚。然而，她的胳膊卻被一下抓住。

    “婉兒，我懂你的想法，我不是不尊重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為這種事難受。考試已經結束了，這點我也幫不上什么，但是，至少在學費上我還可以出點力，這些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只要能讓你不再為難，我就心滿意足了。”

    李揚真誠地說道，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蘇婉兒的秀發。

    “這已經是現在最好的解決辦法了。咱們都是學理科的，做事也要理性，你說是不是？如果你實在想不開，就當這是我提前給的聘禮吧！”

    李揚開玩笑地繼續說著。

    “相信我，你們家以后肯定會好起來的。在這之前，你每年的學費我都給你出，你千萬不要為此發愁。還有，無論你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告訴我，我會盡量幫你解決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揚說完，目光堅定地看向蘇婉兒。

    下一刻，蘇婉兒笑了，伴隨著淚水奪眶而出。這不是傷心的淚，而是感激和感動的淚。她感激李揚解決了她的實際問題，她知道，就算李揚家再富有，又即使他們是男女朋友，像他這樣慷慨地一次拿出這么多錢，也是很難得的。在農村，她見多了因為仨瓜倆棗打得頭破血流的事，甚至親戚們之間，因為一點錢而鬧得老死不相往來。

    更讓她感動的，是李揚的那番話，這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他心中比什么都重要，她才是他最珍貴的寶貝。在她眼里，李揚越來越像一個負責任的男人，而不是男孩。

    其實，蘇婉兒在說剛才那番話時是有些自卑的。李揚的家庭她可想而知，而自己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現在在家做廢品回收的活，不管是社會地位還是經濟條件，都遠遠比不上李揚家。但是，當李揚聽到她家里的困難時，絲毫沒有表現出嫌棄，反而能站在她的角度著想，真心實意地幫她解決困難，這讓她深受感動。

    就算是她的親戚，在聽到她只考上一個三本大學時，除了能表達一些違心的、反而讓她覺得更加難堪的同情和安慰外，什么也做不了。這樣看來，李揚倒更像是她的親人，他在盡量不傷害她尊嚴的前提下，盡自己的所能，努力去幫她。而且，李揚的這種表現，并不是刻意為之，蘇婉兒能看出，李揚在給她錢時說的那些話，完全是發自真心。

    “好啦，都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李揚笑著摟過蘇婉兒，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不要再哭啦，好不容易來一趟，哥陪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嘴就被一片溫暖而柔軟堵住。

    “唔……”

    下一刻，李揚也反應過來，他緊緊抱住蘇婉兒，激烈地和她親吻，兩人的舌頭糾纏在一起。

    “好了，還在外面呢。”

    吻了一會兒后，蘇婉兒從李揚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害羞地左看看右看看。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還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好，既然問題都解決了，咱們就不提這個事了。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哥陪你好好玩幾天！”

    李揚大大咧咧地說著，一把摟過蘇婉兒。

    蘇婉兒也不再哭泣，臉上恢復了以往的笑容。此刻，在她的心里，李揚的形象突然變得高大起來，就像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