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搶走了我唯一的遮掩，壓在頭頂?shù)某翋灦兄亓康臇|西消失了。賜予我安全感的來源被他拿在手里，一根手指挑著，來回地轉(zhuǎn)圈。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甩出去，掉到骯臟的泥潭中。

    小學(xué)時期常見的欺負(fù)人的手段，竟然又一次讓我碰上。我站在包圍圈的中間，沒有試圖去哪個人手里搶回帽子。相似的場景重現(xiàn)眼前，我又成了那個孤立無援的孩子。小時候的我不懂套路，以為只要跑得夠快，力氣夠大，就能把東西從他們受眾搶回來。誰知道只要一旦靠近，他就會把東西扔給另一個人，再去追時，又被扔得遠(yuǎn)了。

    最后氣喘吁吁，心急、焦躁、絕望，我知道，一旦眼淚流出來，將迎來更嚴(yán)重的嘲笑。暴露在幾人的目光下，被不好的記憶籠罩，我的身體自然地進(jìn)入僵硬的狀態(tài)。手變得冰冷，出汗，不由自主地發(fā)抖。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如此惡意究竟從何而來？我想了許久終于明白，那些讓我夜不能寐的欺凌，也許歸根到底原因只是好玩。

    那一瞬間，顫抖停止了，恐慌變成了出離的憤怒。

    我沖向領(lǐng)頭的那人，他還笑嘻嘻的，把雙手舉高，說我這里已經(jīng)沒有帽子了。但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他說了什么屁，一把薅住他的衣領(lǐng)，在他的嬉皮笑臉換為迷惑前，一拳揍向他的鼻子。

    接著，在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又是一拳。

    讓我變得如此狼狽的根源，目的就只是為了好玩？

    他該死。

    我一拳拳打在他臉上，他很快像面條一樣倒下去。我感到腦子發(fā)熱，就像被寫定了程序的機(jī)器，我想不到后果是什么，也忘了周圍還有他的同伙，我只是一拳揍上去，接著再一拳。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也許身體知道。當(dāng)我喘著氣停下時，他沒有想著報復(fù)回去，而是蹬著他干枯的腿遠(yuǎn)離，一邊瞪著驚恐的眼睛，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和幾個同伙一起跑了。

    從那種憤怒的狀態(tài)抽離，我后知后覺地感到害怕和后悔。

    他們告訴家長和老師怎么辦，如果報警了怎么辦，如果找到我mama怎么辦？我會被停學(xué)，會被控制起來，會被教育，會被逼著道歉。在升旗儀式上當(dāng)著全校的面，給他們讀一封長且誠懇的道歉信。

    我不知道為什么，在所有的沖突里，我是先動手的那個就會變成眾矢之的，我是后動手反抗的那個就會各打二十大板一個巴掌拍不響。所以我一直忍氣吞聲，不想讓事態(tài)擴(kuò)大。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腦袋上傳來了些許壓力，世界變成了令人安心的一半的模樣。周承文撿起了我的帽子，幫我戴在頭上。

    “沒有人還會再因此責(zé)怪你了?！?/br>
    她蹲在我身邊，攬著我的肩膀。

    恐慌的情感變成了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咬著唇，忍住沒有落淚。

    “走吧?！?/br>
    過了高峰的公交車上人不多，我坐在最后一排，周承文坐在了我旁邊。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你的腿受傷了，我?guī)湍闵弦幌滤幇?。?/br>
    周承文讓我坐到床上去，然后拿了藥箱，單膝跪在我面前，用碘伏給傷口消毒?？吹絺诘臅r候我才感受到了疼痛，棕色的藥水擦在上面，微微的刺痛。

    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為了躲避他們，走得太急不小心摔倒，周承文發(fā)現(xiàn)后也是這樣幫我清理。那時候她還活著。

    當(dāng)時，周承文可能以為我是被推倒才摔傷的，她皺著眉頭：“就算你不想告訴老師，也不能放任不管吧。至少你該讓他們知道，是有人站在你身邊的?！?/br>
    但是，我一直拒絕周承文的幫助。

    反正他們也不是最過分的，又不經(jīng)常見面，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如果試圖改變的話，事態(tài)如果發(fā)展到我控制不住就糟糕了。我脆弱的人生，經(jīng)不住再多變故了。

    好吧，說到底，我只是拒絕她的施舍。

    現(xiàn)在，她說出了和當(dāng)時一樣的話。

    “相信我好嗎？我會幫你的。”

    他們搶走了我的帽子，我想。

    “幫幫我吧?！?/br>
    周承文露出安慰性的笑容，她的兩條眉毛蹙在一起，看起來很悲傷。她輕輕吻在我膝蓋是傷口，回應(yīng)了一句好。

    但是呢，周承文和那幾個混混沒有任何糾葛，所以按常理來講，她連讓他們做噩夢都辦不到。

    “所以meimei，你得讓他們和我有聯(lián)系才行?！?/br>
    我就知道。

    事情不會像她之前說過的那樣簡單，什么“你答應(yīng)我就去做”，哪有這么容易。為了讓我同意，周承文肯定會隱瞞部分條件，直到我真的考慮她的意見。

    畢竟都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借助她報復(fù)了，還會去在意小小的前期準(zhǔn)備嗎？

    “把他們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寫在紙條上，燒給我，這樣就可以了?！?/br>
    “很簡單吧？”

    確實十分簡單，之前老師統(tǒng)計過信息，大家都在班級群里填了表，只要翻一翻就能找到他們的身份證號碼。我一個個的，把他們的信息寫在紙條上。

    “怎么樣算是燒給你？”

    “想著我，然后點燃紙條就可以了?！?/br>
    比想象中簡單，不需要供奉，也不需要燒香拜佛，沒有復(fù)雜的陣法，也不用黃紙畫符?？傊?，它不像影視作品借鬼報仇那樣，需要漫長冗雜的準(zhǔn)備過程，反而像兒戲一樣，撕一張橫格本的紙，寫上名字和出生日期，甚至是公歷的而不是生辰八字，這樣就算完成了。越是草率，看起來越是尋常無害，沒人會覺得這樣一個簡單的儀式會造成什么嚴(yán)重的后果。

    在點燃紙條前，我還是有些猶豫。

    我考慮的事情有很多，也許是因為慣常的忍耐，也許出于對周承文的排斥，也許就是因為我這顆懦弱的心連報復(fù)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我沒有第一時間點燃紙條。

    可是，他們搶了我的帽子。

    我還是按下了打火機(jī)。

    火焰燃起來了，吞噬著紙條。我頭一次明白了為何會有人稱之為“火舌”。它真的如同猛獸的舌頭，從接觸的地方往上一舔，紙條就蜷縮著卷起來，不久便只剩一點灰燼。

    “這樣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了?！?/br>
    周承文摟住我。

    “這世上有如此多的危險……”

    她喃喃到。

    被緊緊擁在懷里的時候，我又有些后悔。并不是覺得自己不該報復(fù)那群混蛋，而是在借助自己不熟悉的力量后，本能地?fù)?dān)憂。

    灰燼中間閃著暗紅的光，我把它們倒進(jìn)袋子，灑了一杯水進(jìn)去。

    數(shù)學(xué)測試的成績很快出來了。我把卷子翻來覆去地看，發(fā)現(xiàn)除了周承文告訴我答案的兩道選擇題，外加給過我提示的幾何題，剩下的分?jǐn)?shù)加起來，我還是能夠及格。

    我抬頭看看周承文，她對著我聳肩。

    “怎么了？這樣的成績不是很好嗎？”

    既算得上不錯的進(jìn)步，也沒有違反常理到看起來像是作弊。“作業(yè)會不會額外增多根本就是小事吧，重要的是馬上到來的家長會?！敝艹形恼f到，“考得差的肯定會在家長會上被點名，就算是擦邊及格也稱不上好成績吧？現(xiàn)在好了，老師會表揚(yáng)你也有可能啊。就算沒有表揚(yáng)，mama看到也會高興的?！?/br>
    她確實懂我在意的點是什么。

    但是就算沒有她的幫助，這成績對我來說也不算太差。本來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可現(xiàn)在的我拿著卷子，沒有一點輕松的感覺。

    兩節(jié)連堂的數(shù)學(xué)課，時間很多。老師講完卷子，要我們自己整理錯題。整理完了去講臺找她，她會抽一道題讓我們講給她聽，來查驗我們是否真的掌握了題目。通過檢查后，就可以領(lǐng)一張新的卷子回去做了。

    新的卷子早晚要做，其實早點領(lǐng)回來早點安排時間寫。

    我改完題又等了好久，因為我最討厭一對一和老師交流的機(jī)會。但早晚都得上去，拖到課后更是麻煩。好在過程雖然讓人害怕，我還是回答上了提問。

    “考得不錯，繼續(xù)保持?！?/br>
    下臺的時候，老師補(bǔ)充了一句。

    我頓時覺得臉很熱。思緒亂了起來，會不會老師看得出我作弊，只是沒找到證據(jù)，所以這樣旁敲側(cè)擊地提醒我？

    好難受。

    等回到位置上，我發(fā)現(xiàn)周承文不見了。

    剛才她還給我打氣，說她可以在旁邊幫我提詞，雖然我根本不需要。

    跑去哪了？

    不管我的事，她愛去哪玩去哪玩。雖然這樣想著，我還是懷疑起一種可能，她會就此消失不見嗎？

    過了好幾節(jié)課她才回來，在我看到他時解釋到：“那個小混混上課睡覺，我去給他找點麻煩?！?/br>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我還是能從她的表情看出，周承文現(xiàn)在很高興。

    不如說，有點太高興了，和這平平無奇的日常相比，她簡直興奮過了頭。就算她刻意壓制著語氣，我也能聽得出她上揚(yáng)的語調(diào)。

    “喂喂，你知道嗎，隔壁高中有人跳樓了！”同桌的朋友突然闖了過來，情緒激動地說到。

    “哈？壓力太大了嗎？”

    “不知道啊。我發(fā)小和跳樓的是一個班，剛發(fā)消息告訴我這事，可邪門了！她說，跳樓的是個整天惹事不學(xué)習(xí)的混混，上課睡著睡著覺突然站起來大喊大叫，十分驚恐，最后居然沖破窗戶跳下去了?！?/br>
    “領(lǐng)導(dǎo)緊急開會，說是要封鎖消息呢！”

    “天啊，真的假的，你說得也太夸張了吧？這簡直就像是——”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靠著窗臺坐下的周承文。她哎呀一聲揚(yáng)起眉毛，對我笑了笑。

    “簡直就像是鬼上身了一樣啊?！?/br>
    周承文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漫畫里那樣彎彎的瞇起來?！斑@么令人高興的消息，我還想賣賣關(guān)子再告訴你呢?！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