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教幾乎立刻接話，他的聲音低沉安靜且和緩、像是可以紓解眼前人的一切苦悶，不必真的去懺悔什么，如果這世上有什么事曾令你難過、無法忘懷或是心懷怨恨，你都可以說給我聽。不需要對我撒謊，就像你不需要對自己撒謊那樣。

    林客心里本在思考怎么說才能驗證猜測，卻被主教這一番話說得怔在原地。

    那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瞬間勾起了他從小到大不知道多少的委屈和難過，父母不在時老房子黑得像鬧鬼、每次半夜的爭吵、被人追著打時還不懂還手的狼狽最后是陳伯走的那天他沒趕上。

    都是一些小事，這些事他以為自己早忘了，卻只是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就被勾了出來。

    甚至還讓他的情緒有些起伏。

    這也太丟人了！

    【彈幕：天啊，小哥哥的臉色變了，怎么辦怎么辦，這種單獨密閉空間的精神污染力肯定超強！】

    【彈幕：這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別想了嗚嗚嗚。】

    【彈幕：主教快哄哄！】

    我沒有沒有能趕上和陳伯見最后一面？

    可林客還是不由自主地皺眉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他低下頭，正一眼瞥見許久沒有關注的終端。觀看人數已上升至一千七百多萬。不管主神世界的人口基數有多龐大，這都是個驚人的數字。

    林客被這數字嚇了一跳，一瞬間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無數人圍觀，頓時尷尬得有些清醒過來，倉促間對上一雙涌動著情緒的眼睛。

    林客一愣，主教的心情分明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

    雖然你沒有開口，主教的聲音又悶又沉道，但我已體會到你的愧疚之心，如果不說出口讓你更加輕松，而說出口反而會令你更加沉重的話，我建議你選擇前者，起碼能讓你自己感到舒適。

    主教雖然這么說著，眼中卻好似閃過一絲挫敗和幾縷陰沉。

    【彈幕：啊boss這么貼心的嘛？雖然我不知道真正的懺悔室里會發生什么，但我也好想和主教說說話。】

    【彈幕：感覺主教有點低氣壓。】

    林客也覺察到了，危機感瞬間充盈他的大腦，他意識到他必須說點什么，否則極有可能觸發懺悔室內的必死點。

    他有很多想探聽的，比如夜間的玫瑰、消失的主教，比如小鎮中發生的怪事，但由于剛才沉浸在記憶中的緣故，他思維有些發鈍，竟是卡殼了幾秒。

    身前，主教嘴唇抿成一線，目光愈沉，一雙大手交握在一起，骨節在黑暗中發出咔的一聲。

    林客一個激靈。

    來不及仔細思考，他張口就道：我懺悔，我明知道這里的玫瑰會讓人喪失神智，可我還是摘下了它。就這一點，我想請求寬恕。

    剛才教堂里供的都是玫瑰，也不知道敬的是哪一位神仙，林客也不敢亂提寬恕的主語。

    【彈幕：奇奇怪怪，雖說玫瑰使人喪失神智沒錯，可為什么主教和女巫對立，教堂里卻也有玫瑰？】

    【彈幕：笑哭，所以這個副本沒有什么經驗分享吧？整個都怪怪的。】

    【彈幕：能想到這么應對，小哥哥已經很厲害了！】

    主教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繼而緩聲道：你能對我說這個，很好。而且你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把它丟掉了，是嗎？

    是的，但每每到了夜里，它總還是會蠱惑我，令我感到非常害怕，昏黃的燭光中，林客神經緊繃擔心主教發難，看上去竟然還真有點害怕，主教您有什么方法能讓我免除這種困擾嗎？

    主教沉默片刻，繼而他微瞇起眼：你是說，她竟然敢引誘你？

    誰？

    林客瞬間一懵，又被主教的表情嚇得不清男人身上好似突然竄起一股無名火，不知沖誰，好像也有些是沖著他來的。

    但林客只懵了一瞬，下一刻立即意識到這是重要信息。

    不是的，她林客瘋狂思考，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她。

    還能是誰，主教完全脫去方才那一副和藹的面孔，臉色沉得能滴水，如同一尊煞神，今天就會警告她，不會讓她再去煩你了。

    【彈幕：等下等下，這個信息量非常大了！】

    【彈幕：所以小鎮夜里經常會發生怪事，而主教認識事件的始作俑者？】

    【彈幕：對，肯定也是經常會過來懺悔的鎮民。】【彈幕：是女巫嗎？女巫藏在鎮民之中？】

    不是女巫。

    林客冷靜分析，副本中的夜鶯女巫是一個為了心愛的人而甘愿付出生命的女性，是不可能在夜里出來引誘其他人的。

    即便女巫是一個背景反派型boss，林客仍在這方面直覺性地相信她。

    那還能是誰呢？和夜里異變的玫瑰有關嗎？

    所有線索陡然又纏到一起，弄得林客頭大。

    他還想試著多聊出一些信息，卻忽然被一股炙熱的氣息當頭籠罩。

    主教站了起來！

    男人抬手揉著眉心，似乎渾身燥得不行，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的眸子里閃動著忍無可忍的光，看得出是想離林客更遠一些，但奈何整個懺悔室的面積就這么點大，他想走也走不了，又不能從林客身上跨出去。

    邪惡的力量有時讓人難以抗拒，堅定自身即可，你走吧，用不著繼續懺悔了。主教揮手趕人，聲音沙啞，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但他分明難受得不行。

    【彈幕：這就放人走了？】

    【彈幕：主教不僅原諒得賊快，還暗暗替小哥哥說話，還說要保護小哥哥嗚嗚嗚真愛！！】

    又是這樣？

    林客也有些發怔，意識到這是主教第二次試圖遠離自己。第一次是在女巫磚房樓下，那時他已覺得有些奇怪。

    結合主教別扭的性格，他心中隱隱有個推斷或許是陸舟本人越來越清醒了，而且他正努力讓他自己保持這種清醒。

    既然服務對象本身已有這種意識是不是意味著可以進行溝通了？

    林客握緊左手，冰涼的戒指貼在手心。

    之前每次迫不得已使用戒指和陸舟共情，他都會被情緒帶得失去理智，沒能好好思考戒指的真正用途。

    林客分析過，懲戒boss的出現以及boss的情緒都不是毫無原因的。

    在上一個副本中，孩子們需要保護，就出現了院長，所以陸舟的情緒來自于孩子們。那么主教又是為什么而出現的？玫瑰小鎮為什么被冰封？主教的情緒又來自于哪里？

    現在想想，或許可以通過戒指，嘗試著在對方情緒適當的時候，通過對方的情緒來尋找線索。

    回去。主教再次沉聲道。他雖這樣說，右手卻已克制不住捏住林客左肩。

    力氣大得林客只覺肩胛骨都要碎了。

    林客抬眼，仔細看著男人痛苦又克制的神色，伸出左手，輕輕按在主教的右手上。

    一瞬間。

    林客感到極端的仇恨和不解，以及被背叛的難過，幾個剪影畫面浮現在他腦海。

    桌邊，促膝長談的兩個女孩子；夜里，獨自對著紅白玫瑰哭泣的女巫。

    等一下，那兩個女孩子

    林客正回憶看到了什么，手心下那只溫熱的大手卻猛然抽走。

    他愣愣睜眼。

    卻見不知何時，主教的面色已恢復平靜，平靜中隱約帶有一絲懊喪，他不客氣地掀起簾幕道：請回。

    林客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見主教忽然瞇起眼看向他身后。

    林客轉頭。

    靳青越正垂眸靠坐在輪椅上休息，此時恰抬頭對上他目光，一笑。

    你們聊完了？

    第四十八章

    林客有些意外，他沒料到靳青越竟然直接跟在他身后。

    如果他剛才真的袒露了什么心跡，豈不是全都要被聽去？

    林客雖然和誰都能插科打諢，但底子里最怕和人交深，頓時感到有些不對勁和不舒服，加之他心里還帶著剛從主教身上共情來的煩躁情緒，明知不該也很幼稚，他竟也有些小脾氣上來了。

    立刻地，林客眉一蹙，手插在兜里往旁懶散一靠。

    要不？就當作禮尚往來，相互聽聽好了。

    正這么想著，鼻尖涌入一陣要命的花香，玉石輕微的碰撞聲中，一位盛裝打扮的姑娘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林客目光一凝，微微支起身子他認識她。

    在剛進入小鎮時，紅玫瑰玩家曾被鎮民們哄搶，而白玫瑰玩家則被冷落一旁，那時，就是這位大媽不客氣地讓白玫瑰玩家自己找空屋子住。

    那會兒隔得遠看不清，現在仔細一瞧，其實這姑娘比想像中年輕，甚至在穿衣打扮上相當用心，衣領上的配飾和珠寶看上去。只可惜她面帶苦相，耷拉著眼角和嘴角，才顯老了些。

    說來也奇怪，這個小鎮上所有的青年男女都活潑漂亮得不成樣子，唯獨她悶悶不樂，也因此讓林客對她的印象尤為深刻。

    此時，老姑娘見到林客，眼前一亮，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嘴角向上抬了抬：你也在等著懺悔？

    林客心下有些警覺，輕輕搖頭，做了個請的姿勢。

    老姑娘露出狐疑神色，繼而忽然自己想通了，掩嘴一聲嬌笑：噢，看來里面是你的心上人。

    林客：

    【彈幕：雖然這么說也沒問題，但這姑娘應該想錯對象了。】

    【彈幕：沒問題 1。】

    【彈幕：哇，我以為小哥哥留下來是要聽靳神說話，原來是在等后面的npc！】

    【彈幕：別美化了吧，剛開始又沒這個npc，明顯是要偷聽靳神思路啊。】

    【彈幕：偷聽？？？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不是你們靳神先旁聽小哥哥思路的嘛？我剛才沒敢說，你還倒打一耙？】

    【彈幕：靳神還需要旁聽？】

    【彈幕：都別吵了吧，他倆好著呢你們搞什么？靳神還保護過小哥哥啊。】

    彈幕從小小的爭吵到和好不過幾十秒，卻也引得不少直播觀眾在兩人之間互相切換視角。

    林客這邊，老姑娘不再說話，嘴角帶著了然的微笑，端站著默默聽里面的動靜。

    懺悔室內，靳青越在主教面前端坐，低下頭，眼中閃過痛苦之色。

    靳青越聲音平穩：我可以向您懺悔嗎？

    主教顯然心情不佳，相當冷漠：嗯。

    靳青越：

    靳青越斂眸，側臉顯得十分蒼白：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深陷在痛苦之中。

    主教：嗯。

    【彈幕：哈哈哈哈主教這個臉色，也只有靳神還敢當他的面繼續往下說了吧。】

    【彈幕：有一說一，剛才還挺親切，現在就不行了。】

    在外面旁聽的林客：

    連他作為旁觀者都覺得，一個主教，對前來懺悔的人如此冷漠，的確很過分了。

    難道是主教的情緒還不穩定？林客的心沉了沉。

    不過，好在靳青越的心理一直十分強大、控場能力也很強，從簾幕內傳出的聲音語氣仍然四平八穩。

    我失去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朋友，所以我的內心充滿仇恨，靳青越繼續道，我為此感到抱歉。

    但他聲音冰冷，并不像真的感到抱歉，反而像是某種傲慢的陳述。就連主教也意識到了，十分不客氣地指出：那你為此做過什么補救措施呢？

    果然，靳青越沉默片刻后道：仇恨就像在我心里生了根一樣，我沒有辦法補救，再說，我也還沒做什么需要我補救的事。等我真的做了那些事之后，再自我謝罪也不遲吧？

    【彈幕：？？？】

    【彈幕：不、不會吧？靳神是在說誠哥的事嗎？】

    【彈幕：這是公開向殷里宣戰了嗎！】

    【彈幕：靠靠靠有點熱血沸騰，不愧是我靳神！】

    門外，林客的眉頭一松，驚訝地微睜雙目。

    他從未聽過靳青越用這種語氣說話，像是在向誰展示自己的羽翼。

    繼而，他感到有點尷尬。

    靳青越不像是那種會被精神污染控制的人，林客也沒料到他竟然直接就說了私事，看來靳青越和紀紅他們不對付是因為存著殺友之仇。

    他之前還說自己很像他的一個朋友，該不會就是指這個朋友吧？

    林客雖然不大愿意相信，但思來想去，也只剩下這么一個可能性。

    那么靳青越之前的一系列怪異行為，甚至強行要跟在自己身后進入教堂，就都有跡可循了。

    林客情緒有些復雜，既覺得有些困擾，又覺得靳青越這么過度移情也對心理修復沒好處。

    還有，最重要的是他捫心自問，靳青越和主教的關系絕沒好到可以互相傾訴、袒露心扉，而靳青越忽然說了這些話，要不就是想說給直播間的觀眾們、或是仇人們聽，要不就是想說給自己聽。

    如果是前者，那就是狂妄，如果是后者，那就是算準了林客會留下來聽。

    真實情況究竟如何，這人的城府太深，林客真不想猜。

    而且，無論是何種情況，他都不想再留下來繼續窺聽靳青越的隱私。

    林客轉身就走。

    卻不料剛沒走出幾步，身后的老姑娘叫住了他。

    喂，這幾天，很多人和你搭訕是不是？她顯然等得有些百無聊賴，這會兒身子幾乎貼了上來，嚇了林客一跳。

    下意識地，他抬起左手想推開這姑娘，卻見老姑娘十分靈敏地后跳一步，眼睛貓兒似的打量他：你生得真俊啊！

    那股香味更加濃烈了。

    林客瞳孔驟縮。

    太熟悉了。

    老姑娘說話時身體前傾的俏皮姿態，一瞬間與剛才林客和主教共情時看到的剪影中，兩位姑娘中的一位完全重合。

    剪影里的另一個姑娘多半就是她，進一步推測，或許她也是夜間出沒的始作俑者。難怪剛一打眼，就有這樣那樣的熟悉感。

    老姑娘微微笑著，再次靠近林客，眼中閃爍篤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