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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盒子,伸手打開來。雖然外殼破破爛爛,里頭倒是保存得完好,都是有些年頭的小物件。 手工做的彈弓,削得只剩小拇指頭那么短的鉛筆,一些被氧化了的卡紙…… “像是你小時候玩的東西。”盧宏道。 “嗯。”李瑞景的手指摩挲過那些小東西,眼神漸漸溫柔起來。 其實他不太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在他的人生錄影帶里,歡樂無憂的童年最多只占了幾秒的鏡頭,一晃眼就過去了。剩下的初中、高中、打工的經歷,痛苦的篇幅都占據了大半。 也許在李新榮的記憶里,他們父子倆最快樂的時光,也只存在于他小時候。畢竟那之后不久,父親就入了院,開始無端的消瘦、無端的大發脾氣。 盒子中間擺了一張折疊的地圖,李瑞景將老舊的地圖鋪開,還能看見首都北京的紅點那里,被鋼筆圈出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 李新榮第一次暈倒住院的時候,他們都以為只是勞動過度,沒有大礙。那時恰逢李瑞景將要放暑假,他拉著李新榮正在輸液的手興奮地問,“爸,北京好玩嗎?你好了就帶我去北京看□□好嗎?” “好啊。”李新榮自然給了這個承諾,可惜他的身體卻在那個暑假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破敗下去,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病房。 死都死了,還想這些虛無的承諾作甚。李瑞景自嘲一笑,將地圖疊好擺回原位。 地圖下面,還壓著一個小巧的語文作業本。那時候的本子還不是A5規格的,做得又小又薄,甚至還沒有李瑞景的手掌大。 本子被收藏了多年,翻著已是破舊不堪,感覺稍微用點力就能把紙頁扯散。他小心翼翼翻開第一頁,里頭還夾著一張數學考試卷,上面用紅墨水打著分數——是100分。 李瑞景模糊記起,自己小學的成績還是名列前茅的,那時候老師張口閉口就要夸他一句聰明。只是后來他四處打工,學習分了心,初高中課業又重,就實在跟不上了。 他心不在焉往后翻著,都是些在田字格里練字的內容,看著平平無奇,實在不知道李新榮為什么要刻意留下。 李瑞景再次犯起了困,翻到最后,差點又要闔上眼,只是見到最后一頁的字樣時,他忽地一個激靈,清醒了。 見李瑞景的神色凝重起來,盧宏問到,“怎么了?” 李瑞景沒有說話,他的指尖劃過最后一頁用鉛筆一筆一劃寫出的一行行字,因為過于用力,筆尖透過了紙背,摸上去全是凹凸不平的觸感。 他完全可以想象,當年在此處落筆的少年究竟帶有多大的情緒反應。 那上面整齊劃一的寫著: 「你為什么不去死。」 「你為什么不去死。」 「你為什么不去死。」 ……他腦子一懵,想起來了。 初中畢業那天,班上所有同學都在慶祝自己即將升入高中,要去吃自助餐的,要去唱KTV的,捧著花花綠綠的本子找朋友簽同學錄的,人群三三兩兩結對而去,只有李瑞景背著黑色的書包,獨自一人,沉默的從后門離開。 他無法參加任何娛樂社交活動,因為他連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別人畢業了,或是撒丫子組團旅游,或是參加高中預科班。可他不行,他還要去游戲廳幫人看場子,不然下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著落。 醫院又在催繳治療費,才短短一年,李新榮已將母子倆在親戚朋友那借來的30萬燒得一干二凈。而這還是因為,他給父親選擇了最便宜的療法,不然,這點錢一個月都撐不過。 在那個暗無天日的下午,李瑞景想到未來無邊無際的絕望,便下意識找了個本子當做日記,發泄起了自己無法宣之于口的想法。 他想李新榮死掉,最好在他上高中之前就死掉,家里真的已經負擔不起這樣一個癌癥病人了。 他才初三,還只有十五歲,憑什么別的同齡人可以在父母的保護下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他就要扛起這個家庭的重擔,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李瑞景恍惚之間,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年正噙著淚寫下這些隱秘的字句。而讓他更難受的,是李新榮寫在下面的答復。 那些字跡歪歪扭扭的,輕飄飄浮在表面,一看就是重病之人顫著雙手,幾經努力才寫下的。 「小景,是爸爸對不起你。」 「我拖累了家里,拖累了美蘭,最虧欠的還是你。」 「爸爸走后,不要為我辦葬禮,把錢留下來,去上學,去讀書。」 「你長大以后,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要再委屈自己。」 李瑞景怔怔不語,良久,才顫抖著手合上作業本。 自始至終,他都理解錯了父親的意思。 他以為李新榮受不了毫無尊嚴的生活,才一心求死;他以為父親是怪自己把他強留在人間,才心生埋怨;他以為父親到死都沒有讓他見到最后一面,是對他做錯事的懲罰。 原來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李新榮是不想看著兒子被自己的病情拖累死,才想讓兒子放他走。 他不愿兒子一輩子都背負著巨額債務,在人間踽踽獨行。 李瑞景想,他為什么……會低估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感情,將李新榮想得那樣不堪。 他緩緩將那本日記抱在懷里,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