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6)
要說什么不同,徐閬想,他們的外表都沒有太大變化,但是,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他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抵住胸腔,悶悶地震顫著,有些難以呼吸,但那稱不上全然的難過,是苦澀的,同時卻也是懷念的,這幾十年的時光好似都因此化作了云煙。 白玄伸出了手,徐閬望見他露出的那截手腕上覆著青痕,像是古藤的形狀,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裝作沒有看見,將右手背到身后去,用左手牽住了白玄的手,順勢站了起來。 他們之間是鮮少有寒暄的,此時亦然,相顧沉默了一陣后,白玄輕輕笑了起來,說道:你是要說,我不相信你到現在還認為你能繼續藏在苦海中?這激將法用得可不太妙。 站起來的時候,白玄就已經掐訣驅走了徐閬身上的寒意,徐閬揉了揉鼻子,聞言,又回憶了一下方才說的那些話,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嘴上忍不住辯解道:走投無路了嘛。 白玄不置可否,待徐閬站直后,他將面前的凡人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你還是回了昆侖,用了我留在你肩頭的印記,看到了我留下的卷軸,按照我所說的,去了后殿,見到了珺瑤。白玄的唇齒間含著一聲輕微的嘆息,他緩緩說道,當初是我讓你留下來的,也是我讓你走的。徐閬,你原本可以選擇不淌這趟渾水,做你想做的事情。 既然你都知道我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要再說這種相當于馬后炮似的話了。徐閬失笑,還有,倘若你心里沒有一絲想讓我留下的念頭,又為何要留下印記,為何要留下卷軸? 白玄和徐閬對視了片刻,終于敗下陣來,搖了搖頭,說道:那就不提這個了。 就在此時,那望不見盡頭的天際,忽然傳來了吹簫之聲,清越高昂,穿過層層迷霧,落進徐閬和白玄的耳中,按理來說,苦海能夠吞沒一切,這簫聲不該傳到此處,除非是 白玄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道:是日神。 徐閬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陣遲來的疼痛,既欣慰,又覺得可惜,欣慰是欣慰武箏無事,可惜是可惜他們終究沒能見上最后一面,而武箏從梁昆吾口中得知此事,也知他去意已決了。 日神一曲,能窮盡天地,響徹九霄。白玄放輕聲音,說道,我也僅僅只是從旁人的口中知曉此事,不曾聽過她吹簫,算起來,她應該已經有幾千年沒有主動為誰演奏過一曲了。我記得兩千年前,有個神仙在宴席上要她當眾演奏一曲助興,結果差點被她擊碎了神格。 簫聲余音裊裊,不絕于耳,徐閬聽著,忍不住問道:究竟是哪個神仙如此大膽? 白玄瞥了他一眼,輕飄飄地答道:月侍。 柳南辭?徐閬頓時愣住了,干巴巴地啊了一聲。 白玄卻沒來得及對這件事多做解釋,因為,在他話音落下后,簫聲漸緩,另有一道琴音融入其中,它并未奪過主導權,而是選擇了應和,盡管如此,恐怕也沒有誰會將它忽略。 這是柳南辭。白玄啟唇說道,曲調低切,尾音綿長,他們兩個是在為你餞行。 雖然別的我說不上來,不過,關于武箏和柳南辭,我對他們的過去確實不算了解,但至少在我與他們相識后,我應該比你更了解他們。徐閬凝視著白玄,笑道,他們不止是在為我餞行,還在對你說,你所做的一切,他們都知道,并且,這并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如果不是這樣,曲中的轉音就不會如此激越,那一點微乎其微的顫音也不會如此悲涼。 這一曲,象征著開端,也象征著結束,在白茫茫一片的苦海中回蕩,經久不散。 第339章 、作別 簫聲, 琴音,漸漸地停了。 片刻后,獸潮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 掉轉了方向, 不再虎視眈眈地盯著徐閬和白玄,它們開始互相撕咬起來,贏家就踩著敗者的頭顱往上攀爬,一個接著一個的, 很快, 一座高樓就落了地基, 層層堆疊,不斷朝著更高處攀援,試圖逃離這無盡的苦海,也不知道疲倦。 徐閬曾在石臺之上瞧見過這景象, 然而, 在昆侖之底瞧見這景象,又是另一種感覺。 不止是這些兇獸, 徐閬和白玄也明白, 昆侖正在緩緩地消解,所以它們才要逃走。 徐閬支著一條腿站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吃力了, 索性席地坐了下來, 冰面雖然只有這么大, 不過卻很結實,即使被染成黑白交織的海浪變得洶涌澎湃,它也并沒有挪動半步。 他將手指藏在寬大的袖中,食指和拇指輕輕碰了碰, 喀噠,喀噠,發出輕微的聲響,怪不得沒什么知覺,他暗自尋思,因為大半個手臂都已經化作了白骨,只剩了一些皮rou神經,藕斷絲連地纏在那里,隨著他的意念勉強活動著,茍延殘喘著,是彌留之際的一點掙扎。 隨即,白玄也掀起衣擺,坐到了徐閬身側。 徐閬沒有說話,縱使周遭的景象無異于煉獄,潮水聲繾綣,夾雜著猛獸的哀嚎,也稱不上是恬淡閑適的景象,他卻莫名覺得很安心,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七星不會令邪氣四散逃逸,或許是因為他知道梁昆吾會用那柄以血rou鑄就的劍斬斷昆侖,或許是因為白玄就在這里。 他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寧。 他這一生,曾當過皇廷貴族,撥琴弄弦,踏過玉樓金閣,仰望高堂邃宇;也曾做過天地間的遠行客,折枝拂葉,步入泥濘遍布的山野,賞盡錦繡河山;也曾無意間落入天界,成了闖入者,御風穿云,駐足玉樓十二所,在日與月都黯淡的時候眺望觸手可及的璀璨星河。 你要問徐閬值不值得?值得,當然值得,他不過一介凡人,卻能因此位列仙班。 緊接著,你又要問了,如果還有來世,他還愿不愿意再經歷一回?他會笑著搖搖頭。 永生太漫長,又很短暫,轉瞬即逝,他這一輩子啊,告別的話太多,送走的人也太多,他記得住每一個人的名字,也記得住每一個人和他共有的回憶,正因如此,永生于他而言才會更加煎熬。他和神仙是不同的,他是個感情充沛得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凡人,雖然他能夠明白為何神仙的感情如此淡薄,但是,他卻永遠都做不到那一點,并且他也不愿意做到。 他記不清自己的年紀,也記不清人間翻覆的春秋,唯有那些回憶guntang,清晰如昨。 時光如流水,永不停歇,過往向后退卻,終于將盡頭的景象顯露,告訴他,結束了。 于是徐閬這個聽多了告別話的人,終于也要向這個熟悉的人間告別,踏上他走過無數次的黃泉路,向孟婆討一碗湯,在她震驚的目光中一飲而盡,然后奔赴下一場嶄新的旅程。 想到這里的時候,徐閬轉過去,望向身側白玄。此時離得近了,他的視線反而變得模糊起來,看不清白玄面上的神情,不過,他也能夠猜到,那大約是從容的、內斂的神情吧。 我聽說,徐閬的唇舌不太靈光,慢吞吞的,神仙能聽見生命流逝的聲音,對嗎? 他隱約看見白色的影子耐心地聽完了他這一句話,和他對視了片刻,隨即點了點頭。 徐閬一下子松懈了緊繃的身體,抖著肩膀笑了幾聲,問道:聽起來是什么樣的? 像蕭瑟的秋風拂過一叢蘆葦時的聲音。他說,是劇烈的,同時也是靜默的,克制的。 徐閬想象了一下白玄所描述的場景,再代入自己這具殘破不堪的軀殼,還挺浪漫。 風嬉笑著,推搡著,掠過了,帶起千萬縷細微的響動,枝影搖曳,款款地隨著那一點風的余韻搖晃不止,過了片刻,風走得遠了,于是蘆葦也逐漸安靜了下來,歸于一片寂靜。 徐閬問:你還記得臨安嗎? 白玄先是頷首,隨即發現他的視線是散的,很難聚焦,就開口應道:我記得。 在你離開后不久,姬王府被重新修繕了。每一個音節都變得含混,徐閬慢慢地說著,將那些詞兒連成完整的句子,失了主人,只剩瘡痍病斑的府邸,也只有這一個結局了。 我早就有所預料,不過,等這一天終于來臨之際,我站在那扇門前,隔著一段距離,也終于明白劉夢得作答香山居士的時候,道出到鄉翻似爛柯人這一句,究竟是何種心境。 徐閬說到此處時,目光一低,望見苦海中倒映出來的人,已然兩鬢斑白,形同枯槁。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你是索命的厲鬼,拔腿就跑,你輕輕松松就將我撂倒在地,正欲摘下面具,我卻掩住了面龐,死活不肯看你面具下的那張臉,生怕被你殺人滅口。徐閬笑了笑,緊接著咳嗽了兩聲,聲音發虛,說道,現在回想起來,那好像就是昨日發生的事情,然而,人間更迭,幾十個春秋倏忽而過,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 白玄沒有回答他,但是徐閬能夠感覺到,那一點微涼的視線始終都放在他身上。 就像天界未覆滅之前,他興致勃勃地跑到玄圃堂去找白玄閑聊一樣,大多都是他在說,白玄靜靜地聽著,雖然白玄并未開口,也沒有回應,但是他一直都在認真地聽著那些話。 有個叫步塵容的小姑娘,告訴我,她并非步家的血脈,又問我為何要選擇她。我想,她那時候一定在想,三大天相師世家中盡是隕落的神仙,偏偏只有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徐閬說道,她問我,這世上真有神仙做不到,而凡人做得到的事情嗎?我說,有的。 在那之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又對我說,她總覺得我們二人有相似之處。 我和她確實很像,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知道她一定認為自己是個局外人。徐閬按住悶悶作痛的胸膛,繼續說道,然而,我和她又不同,她選擇了祭劍,而我還是碌碌無為 徐閬。白玄打斷了徐閬的話,他的聲音有些冷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氣勢,在三青仙君邀你赴宴之前,我們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對話,他問我你確定徐閬可以勝任閬風仙君一職嗎,而我說,他可以。我向來信任你,否則也不可能提筆在卷軸上寫下那些話了。 徐閬沒料到白玄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頓了頓,喃喃自語道:然而,若是我真的有過人之處,那便好了,也不至于在這幾十年后才結束一切,來赴這一場來得太遲的重逢。 日神喜怒無常,天界皆知,也少有人敢接近她的,生怕觸了她的霉頭,你卻能讓她對你念念不忘,甚至視作友人;月侍生性淡漠,這天界的神仙,大多數他都叫不出名字來,卻將你放在了心上;破軍星君陰晴不定,你當眾刁難他,他必定是要十倍奉還的,然而這幾十年來,你卻能與他友好相處;梁昆吾少言寡語,鮮少有感興趣的事物,卻對你牽腸掛肚。白玄說道,除此之外,恐怕還有許多我不知情的。這些事,除你以外,也沒有誰能做到了。 他神情不改,語氣平和,一條條列出來,就像是在陳述事實,聽得徐閬有些不好意思。 還有,對我而言,白玄停頓了一下,徐閬聽出他聲音帶著不甚明顯的笑意,只可惜自己的視線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徐閬,是你讓我看見了人間。 徐閬怔愣片刻,旋即笑了起來,說道:臨安可不是全部的人間。還得加上塞北那經年不融的凍土,加上西域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黃沙大漠,加上巴蜀之地連綿不絕的群峰,從東到西,由南至北,橫跨無數錦繡河山,見證過無數風土人情,如此才算在人間走了一遭。 白玄知道他是誤解了,卻沒有解釋,任由徐閬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些有的沒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乳白色的天際,劍鳴聲漸起,遠遠地傳過來,像撥弄琴弦后的余音。 身側的人明顯沒有聽到,仍是用嘶啞的聲音不斷地在那里念叨著那些大好風光,試圖僅憑言語就讓白玄想象出來那究竟是何種景象,他卻不知道,白玄早在那五日就已踏遍了人間山河,見過塞北的風雪,見過黃沙堆砌而成的海,也見過陡峭崎嶇的山巒,曲折的溪流。 于是,白玄等徐閬終于說得累了,停下來休息時,說道:下一次,你陪我去看吧。 徐閬沉默了一陣,低聲應道,好啊,然后,又問白玄,能不能靠在他肩上休息一會兒。 那陣風走得太快也太急,殘留的余韻逐漸散去,一叢蘆葦緩慢地安靜下來。 白玄知道,徐閬是連坐也坐不穩了,逼不得已才顯出了虛弱的模樣,不需要去看,他聽得見那聲音變得低緩,微不可察,在它徹底消散之前,白玄微微側身,讓徐閬靠在他肩上。 那點重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是一只蝴蝶在他肩頭駐足片刻,又準備飛走了。 白玄。肩膀輕輕震顫,他聽到徐閬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血腥味,在凡間,每當一個人要走的時候,友人會為他送別,祝他前途坦蕩,初心不改。你現在該和我道別了。 白玄說道:再會。 徐閬斷斷續續地笑了:多余的話便不說了么? 白玄扶住他往下滑的身體,說道:祝你前途坦蕩,初心不改。 徐閬問:這是出自玄圃仙君的,還是出自天地間第一位魔君的? 白玄答:出自白玄。 于是徐閬心滿意足,不再糾纏這一點,唇齒間泄出一聲長嘆,說道:再會。 然后,白玄感覺到手底下的衣裳正在逐漸下陷,像是臨近深冬,干癟下去的果實,徐閬的腦袋從他肩上滑了下去,只聽得輕微的一聲響,雪白的、好似沙粒的灰鋪灑一地,從那件松垮垮搭在白玄臂彎中的衣裳,一直延伸到乳白色的海水中,晃晃悠悠的,向遠處漂去。 遠處的獸潮仍然掙扎著向上攀爬,想要逃離這望不到邊界的,沒有一絲希望的苦海。 他難得晃神,又察覺衣裳里好像有什么鼓起的東西,腰封已經散了一地,所以,白玄沒費什么心思,就從衣服底下取出了那個小小的、橢圓的東西是種子。白玄記得,徐閬向來鐘意這閬風岑的一種花,它不需要水土,只要剝開薄膜,溫度合適,它就會肆意生長。 來這苦海的人,多半已經萬念俱灰,哪里想得到帶這些頗有意趣的小玩意兒進來。 這種事情,也就只有徐閬做得出來了,白玄想,他確實總是喜歡在身上帶幾粒種子。 劍鳴聲追得更緊,白玄卻不在意,將那粒種子拿在手中,剝開薄薄的膜,催動邪氣,霎時間,奇異的清香充斥了鼻腔,一朵朵近乎透明的圓瓣花從他的指縫中鉆了出來,好奇地觀望著周遭的景象。他不停地將邪氣注入其中,這名為浮生的花便不停地生長,覆蓋冰面,充斥視野,漂浮在那一層洶涌的海面上,向著四面八方蔓延,直到這苦海被花朵所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