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4)
徐閬將步塵安往懷里攏了攏,埋首在他頸間,小孩兒這回是聽話了, 在等到步塵容跟他道別之后, 他就安安靜靜地呆在了原地, 溫熱的吐息吹得他有些癢,于是他的胸腔震顫,悶聲笑了起來徐閬這才抬起頭來,望著小孩兒的臉, 心想, 他大約很快也會變得冰冷了。 破軍星君回天界召集眾星君,稍作停留, 是為了在昆侖那一方清出一片能落腳的地方, 待到時機成熟,便需要九殿下與三青仙君同處天界的昆侖,在那一端鎮(zhèn)守, 而七位星君則在人間的昆侖鎮(zhèn)守, 此后, 梁昆吾鑄劍已成,便拔劍斬斷昆侖,將最后的橋梁徹底毀滅。 只有九殿下與三青仙君鎮(zhèn)守那一端的橋梁,待到昆侖下陷, 他們才有返回天界的機會。 也就是說,很快,破軍星君以及另外六位星君便會來迎接九殿下歸位。 徐閬想,而步塵安呢,除了他與步塵容以外,沒人在乎。這條脆弱的生命,被玩弄在棋局之中,先是讓他被爹娘定為禍患,趕出家門,隨后又剝奪了他的聲音,讓他說不出話來,如今,又將奪去他的性命,讓這具小小的、溫暖的身體逐漸變得冰冷,最終歸于塵土。 他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步塵安終于覺得疼了,啊啊了兩聲,伸手去捏住他的臉頰。 我弄疼你了?對不起啊。徐閬趕緊松了手,安撫似的揉了揉步塵安窄窄的肩膀。 步塵安卻搖了搖頭,抬起手臂,遙遙指向遠處,是要他看。 徐閬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那天際的一端,有無數(shù)縷流光顯現(xiàn),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穿針引線,以天幕為綢,描摹出斑斕的顏色,拓開浮云,從容不迫地奔赴昆侖。 小孩兒不懂這些,只圖個好看,樂呵呵地瞧著,覺得新鮮,于是便指給徐閬,要他看。 塵安。徐閬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歡喜,反而顯得沉重,他輕輕握住步塵安那纖細的手臂,放回他身側,低聲說道,你在人間走的這一遭,不過五六余年,一路風餐露宿,被家人所遺棄,又日夜經(jīng)受惡鬼的侵擾,好不容易找到了棲身之處,轉眼間又如云煙般散去 倘若可以,我也想救下所有人。他苦笑道,然而,可嘆,我徐閬不過一介庸人。 小孩兒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是聽著,晃著腿,仍然遠遠地去眺望天際的流光。 也幸而他年紀還小,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罷了,徐閬想,無知恐怕才是一種幸福。 步塵容這時候應該已經(jīng)在烈火中粉身碎骨,化作一片guntang的血海。徐閬試著去想那個場面,看著年紀不大的姑娘躺在銅鈴簇擁的花叢之中,緩緩地沉入鍛器池,皮rou逐漸融化,或許也稱得上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美感。有些事物,即使是毀滅的那一刻,也仍然是圓整的。 徐閬有些話沒有告訴步塵容,畢竟,讓她擁有希望,再摧毀她的希望,實在太殘酷了。 事實上,并非所有神仙都心甘情愿地應下了自天界而來的呼喚。 那些散仙向來肆意慣了,各居一方,也不曾向帝君俯首稱臣,他們是云,是霧,是雨,是霜,是風,是一切無法捉摸的東西,若非有必要,他們一般都游離在其余神仙之外。 當徐閬踏足地府,喚醒他們的記憶之后,其中的一部分神仙,毫不留戀地舍棄了神格。 大抵就像許多凡人向往著永生,也有一些神仙,同樣向往著那短暫的、鮮活的生命。 他不知道那些神仙舍棄了神格之后,會不會真的變成凡人,又或者是游離于法則外,變成行尸走rou的一具軀殼,他不知道,所以不能告訴步塵容,所以不能輕易地給她承諾。 往后,在這人間踽踽獨行的時候,她會遇見他們嗎?會嗎,不會嗎?誰又說得清呢? 正想著,那些流光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最前面的那一個輕飄飄落在了徐閬面前,冷冽的雪青色光芒緩緩消散,白發(fā)如雪的星君顯出身形,眉間點著一抹朱砂痣,那雙略顯凌厲的丹鳳眼低垂下來,旁人或許覺得她有些不好惹,徐閬卻知道,這位星君是個外冷內熱的神仙。 九殿下。星君右手按在胸口處,微微欠身,隨即又抬眼望向徐閬,閬風仙君。 步塵安瞧著她,也不知她口中的九殿下是自己,倒是徐閬笑了笑,向她打了個招呼。 武曲頷首,發(fā)間的緞帶被微風吹得飛舞,像蜿蜒流淌的星河,綴著星光,她蓮步輕移,與徐閬擦肩而過之際,卻又輕聲說道,徐閬,愿你此后,能如山川,望盡這大千世界。 徐閬應下了,武曲又和他對視了一眼,幾步走到了一旁,垂下眸子,靜靜地站著。 緊接著,是第二道流光,淺淡的鴉青色光芒褪去后,眉目朗然的星君顯出身形,他儀態(tài)從容,唇邊向來是噙著一點游刃有余的笑意,胸中囊括山壑,仿佛無論什么事情都逃不過他的掌控,徐閬想,那些故事里運籌帷幄之內,決勝千里之外的軍師大抵都是像這樣的。 他和武曲一樣,一顯出身形,就先欠身向著步塵安行了禮,之后才喚了一聲徐閬。 徐閬亦是向他微笑,廉貞星君,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星君也能清閑一段時日了。 星宮尚未落成,恐怕暫時還不行。廉貞星君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他嘆息道,在這之后,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過,倒也不能說是壞事,至少這安靜的天界能熱鬧一陣了。 說罷,他便走到武曲星君的身側去了,徐閬暗想,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相處會不會尷尬。 畢竟托生人間,昔日的同僚竟成了叔侄關系,再如何他們也多少會覺得有些奇怪吧。 隨之而來的,是第三道流光,靈動的暗黃色光芒散去,笑吟吟的星君顯出身形,他瞧起來是很好相處的,想必平日里鬼點子也很多,流云繞著他緩緩浮動,倘若給他安上一個人間的職位,徐閬心想,大約是那些名門正派里的掌事了,無論大小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每個前來的星君都先向步塵安行的禮,步塵安聽得久了,也隱約明白了這是在喊自己,等到祿存星君喚了句九殿下后,他就試探地指了指自己,旋即,祿存就笑了,說,是。 這位祿存星君顯然和其他幾位端著架子的星君不同,這之后,他幾步上前,笑著拍了拍徐閬的肩,他沒怎么用力,卻使得徐閬咳嗽起來,他只好就此作罷,說道:閬風仙君,好呀,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凡人,還能將我們耍得團團轉。呃,雖然我也當過了一回凡人,不過歸根到底還是有所不同的。倘若你當初沒和將軍鬧得那么僵,我們之間的關系應該不錯。 徐閬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掩住嘴唇,應道:星君現(xiàn)在想要跟我拉近關系也不遲。 祿存星君那雙月牙兒似的杏眼一彎,正想繼續(xù)說點什么,第四道流光卻已經(jīng)到了。 厚重的煙灰色光芒朝著四面八方蔓延,這位巨門星君翻過手腕,將流光妥帖地收入了袖中,他看起來是個沉穩(wěn)的性子,在七位星君中,應當是一顆定心丸似的角色。然而,徐閬從他拜見九殿下,又和自己打了招呼后,抬手拎著祿存星君的領子,就將他往前拖的行為來看他似乎又不是太嚴苛古板的那類性格。祿存掙扎無果,只好滿腹怨言地站在了一旁。 第五道流光如約而至,捉摸不定的竹月色光芒久久地在原地停留,等那星君拱手向步塵安行禮之后,及至徐閬的面前,徐閬才看清楚這位基本不與他碰上面的文曲星君:薄紗松松垮垮地滑到他臂彎處,映著竹枝的倒影,他繡著□□的衣襟半敞著,鎖骨就明晃晃地顯在外面,其下一寸處,有一個形似梅花的胎記,略顯散亂的發(fā)間插著一枝蘭花,是為四君子。 那雙狹長的眼睛中仿佛盛著漩渦,他將徐閬上下一打量,薄唇一翹,徐閬被他這目光打量得抖了個激靈,文曲星君卻已經(jīng)挪開了視線,也不同他寒暄,轉身就朝著眾星君走去,邊走,邊笑著,徐閬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狂妄肆意的笑聲,他散漫地要求道:給我拿筆來! 廉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露出又來了的神情,從袖中摸出支筆,依言遞到他手中。 然后,文曲星君也不看,順手將祿存星君摸索過來,揮筆在他身周的浮云中一蘸,攪得浮云四散開來,他沒去管揪著他衣襟要跟他算賬的祿存,兀自提筆,便在衣裳上落了詩句。 行筆之處,一氣呵成,斐然可觀,徐閬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想湊過去仔細地讀一讀。 不湊巧,第六道流光正是在這時候匆匆而來的。眼見那道黑白交織的光芒時,徐閬心里已經(jīng)有所預料,果然,顯出身形的那位星君,確實是一體雙魂的貪狼星君。此時是白日,便是兄長露面,他還是那樣心思難測,縱使是笑著的,但徐閬發(fā)覺他向步塵安行禮的時候,卻沒有像其他幾位星君一般斂眸,而是直勾勾地盯著那面四方開天鏡,眼中的情緒晦暗不明。 所幸,貪狼星君沒來得及做其他事情,落在末尾的破軍星君就已經(jīng)到了,他便只好直起身子,視線越過步塵安,朝徐閬輕飄飄看了一眼,耳尖上的琉璃珠子晃了晃,說道:閬風仙君,好久不見了,這些時日,九殿下也勞煩你照看了。徐閬卻聽出,他這話并非真心的。 貪狼星君卻看穿他心事般,輕輕地一笑,聲音放得輕柔,啟唇說道:是真心話。 他說罷,走到那群星君中去了,卻與其他星君隔著一段距離,明顯和他們算不上親近。 破軍星君的光芒明顯更盛,他也不像其他星君那樣有過多寒暄,落了地,便幾步走到了步塵安的面前,即使被那雙懵懂的眼睛望著,他冷若冰霜的臉上也沒有出現(xiàn)半點動搖。 九殿下不,帝君。孤傲的星君低垂了眉眼,單膝跪了下來,那一瞬間,他大約想到了很多,他想到自己初次見到東華的時候,破曉的微光就此墜落,落進他眼中,于是,此后破軍也是像這般,跪在諸仙面前,如此做出了誓言,七星一直在此等候,恭迎您歸位。 徐閬放在步塵安肩上的手變得沉了,他安撫似的按了按小孩兒的肩頭,便側身躲開了。 與此同時,一旁等候的眾星君也單膝跪地,念出自己的名號,道:恭迎帝君歸位。 如此高不可攀的、根骨似玉的神仙,卻向著他俯首稱臣,步塵安雖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卻被這陣仗嚇住了,忙不迭地望向徐閬,眼神中有幾分求助的意味。 徐閬的眼神卻是冷的,靜的,就這樣遙遙回望,突然開口問道:告訴我,你叫什么? 小孩兒不懂他為什么要問出這樣的話,卻憑借著那股沒來由的信任,小小的唇瓣一張一合,做出口型。步,塵,安,三個字,念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仿佛也悠悠地嘆了一聲。 安得身飛去,舉手謝塵囂。縱使步塵容給他取了這樣的名字,卻還是逃不開命運。 徐閬將這三個字緩緩地咀嚼著,忽視了眾星君的目光,向著步塵安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過的笑容,說道:好的。步塵安,隨他們離開吧。盼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在某處重逢。 他說出這話之后,像以往的無數(shù)次一樣,向后退卻,轉身走進了甬道,再也沒有回頭。 武曲星君許久沒有開口,卻在望見徐閬的背影時,喃喃自語般的,說道: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他當然走了,只要長了眼睛,都應該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武曲的這番話,就顯得格外不合理,像是午夜夢回之時的囈語,和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徑庭。 其他星君像往常一樣等著她的解釋,可是,唯獨這一回,武曲卻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第337章 、絕處 將玄秀帝君送回天界后, 破軍星君也不打攪他和三青仙君的寒暄,就此告辭了。 破軍特地繞路去了一趟昆侖宮,遠遠地看了一眼, 整座昆侖宮籠罩在蒸騰的熱氣中, 將周遭的邪氣烤得四散奔逃,像是冰冷巖石下緩緩流淌的巖漿,在一片靜默之中醞釀著暴烈。 他猜測,如此大的陣仗, 大約是梁昆吾鍛器將成, 那所謂的堅不可摧之物快出世了。 此時已是滿月過后的第四日, 陣法早已布好,再無閑人打攪,眾星君卻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生怕犯了錯, 在這最后一刻使得所有計劃都化作泡影, 所以個個都勉強打起了精神。 然而,最關鍵的梁昆吾還未現(xiàn)身, 這時候他們倒也無事可做, 于是文曲星君提議吟詩作樂,被祿存星君一口回絕后,他就懨懨的, 歪斜在一旁, 也懶得說話了;此時已近黃昏, 貪狼星宿便由小妹掌控,祿存星君向來拿她沒有辦法,躲得遠遠的,那滿腹的鬼點子也跟著一并消失了;武曲星君與廉貞星君倚在另一側的石壁上, 低聲交談著什么,聽得并不明晰。 破軍星君再度回到昆侖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幅景象。 巨門正巧離他最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猶豫片刻,說道:將軍,我歸位不久,又不如武曲、廉貞那般算無遺策,有些事情,我尚且感到一絲不解,不知將軍能否為我解惑? 破軍頷首,便聽得巨門低聲問道:倘若我從那些只言片語中得出的結論沒有錯,那么,那位玄圃仙君確實是舍棄了神格,自甘墮魔了么?待昆侖被斬斷后,他又該何去何從? 玄秀帝君在此之前應允了他,往后的天界,不必再有處刑者,他會找到邪氣與靈氣共存的那一條道路。破軍低垂了眉眼,掩去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緒,說道,然而,白玄是自愿歸入苦海,鎮(zhèn)壓昆侖之底的邪氣,他的命格早已與苦海相連。你應該也知道,只要他蘇醒,玄圃堂察覺到他的氣息,也會跟著蘇醒過來所以,這么多年,他都處于沉睡的狀態(tài)。 這一點,巨門星君有所耳聞。在白玄歸入苦海之后,命格相連,他沉睡著,苦海也隨之沉睡,即使?jié)M月降臨,獸潮也沒有半點要沖破束縛的樣子,由此也維持了幾十年的安穩(wěn)。 要是所有神仙都能在苦海中來去自如,那昆侖蘊藏的這些邪氣早就該消失了。苦海,苦海,有去無回,一旦進去,就不要想著再出來了。破軍說道,白玄作出如此選擇,就已經(jīng)斷了后路,他想必早就認清了這一點,也知道,這一去,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天界去了。 巨門星君緩慢地咀嚼著他這句話,一時啞然。他忽然明白,那位高潔矜傲的玄圃仙君,會隨著昆侖一起沉入深淵,而昆侖被斬斷后,玄圃仙君這個職位,恐怕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那卷軸中留下的不必尋三個字,多么輕巧,卻宛如有千斤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破軍星君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四處張望了一番,沒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巨門。巨門星君恭恭敬敬地念了個是,便聽得破軍問道,你方才有看見徐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