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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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越府很大,就是落塵太多,他之前借機送去的紅木床柜,鍋碗瓢盆收拾停當了就能用。 之后再給瓷瓶他就收著,給菊花他就養著,說不定起了興頭還會為寬宏大量蒼生之父的皇叔賦詩一首,叫人送到宮里頭,送到那位龍椅前,就稱您最忠心的侄兒獻上。 到時候明辭越可能來看他,走到他這位廢帝的禁園中,跟他面對面,沉默地曬月光。也可能壓根不來。 來不來的,紀箏不在乎,反正他只有一個親人了。明辭越也是。 不過他猜測大約不會再有那種褲子下的不正經事了。明辭越已為帝王,且將是大燕史上豐功偉業,彪炳千古的燕明帝,只當是年輕時的擦槍走火,也不會同自己侄兒再以荒唐度日。 大概。 紀箏胡思亂想一通,覺得怎么算以后的日子也很清凈舒服。一出神,每個毛孔都放了松,連跟著臉上也掛上了不成形的微笑,笑得莫名其妙且憨直。 他突然朦朧瞧見明辭越也在笑,跟著自己笑得出神,笑得出格,舒展了眉眼間的倦意,那笑是明辭越那種平淡如水的面孔上從未出現過的神情。 冰涼粗糙的手掌伸過來,為他正了正頭上那塊布。 哪有囚徒押送途中這般興高采烈的? 紀箏恍然,連忙收斂,耷拉下嘴角,苦大仇深,正襟危坐,端正態度站好最后一班崗。 馬車一路絕塵,直達門口,緊貼著大門停靠下。有侍者掀簾,有侍者放腳架,想著這是此生最后一次踏足院外的土地,紀箏一邊感慨一邊探腳出去,腿彎一軟,身下一輕便又被單臂凌空抱至了肩側,無法反抗,連最后一次出門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去。 明辭越低聲道:腳不能沾地的。 紀箏:?軟禁這么嚴格的嗎?米蟲不配有腳? 屋里的燈光昏暗,視界窄小,想來也是鄭越府疏于打理,雜物太多遮去了半壁日光的緣故。他被放置一處軟榻上,明辭越轉身離開了片刻,回來之時,紀箏聽到了一玉器似的硬物叮當作響,劃過地面的刺啦聲。 想也不用想,是那把月追劍,只傳親王,監朝護國的月追劍,他親手賜下的帝王劍,也是書中明辭越一身蟒袍傍身,昂首提劍走過整座大殿,劍指龍首,逼宮得位的那把。 紀箏看不甚清,只閉上眼,在那涼物靠近脖頸時微微一顫抖。劍刃鋒利削鐵如泥,削他一寸烏發根本不費半點功夫。 他的手又被輕輕捏了過去,指肚刺痛之后一陣潮熱,血滴墜下,緊接著他的手被人溫和包裹,向下摁了下去,那是一張帛書,大約正是禪位之旨。 紀箏沒有反抗,無數個何其相似的噩夢已經淡化了被逼迫的恐慌,他任由自己被來回擺弄。他不得不再次感慨,明辭越才是天生的主角,天生為皇位而生的主角毅力,克制力,行動力,有野心更有耐心。他甚至不知道明辭越究竟是什么時候準備好這些的,不知道那絕艷的鋒芒是何時沖破隱忍的皮囊,破蛹而出的。 舊詔立下,新皇誕生。 那劍鋒的最后一步,挑開了一直遮頭蓋臉的那塊布。眼前光亮一點點恢復適應,紀箏啞然失語。 這里根本不是鄭越府。延福殿的雕梁之上盡數懸滿漫天的火紅布絹,漫地的雜物是半開的紅箱,燭光刻意打得昏暗,腳邊垂著玉劍,桌前放著兩縷青絲,一紙婚書,膝邊跪著男人,輕吻指肚未愈的傷口。 龍榻之上正大光明擺放著一對繡枕,一左一右,一個緊挨另一個,一個半疊另一個。 在這種氛圍下,那押送途中用來蒙眼的破布,恐怕應當稱之為蓋頭。 紀箏茫然。 那勃勃野心的主角如書中那般朝他步步逼近,欺身壓下,不為皇位,只為了討要一個吻? 他的皇叔與他臉頰相貼,耳鬢廝磨,雄性動物彌散的味道將他獵捕。他聽著素日冷靜自持的男人在他耳邊反復詢問,準備得倉促,擔心驚嚇唐突到圣上,圣上喜歡嗎,歡心嗎,合心意嗎。 紀箏只得開口應他,驚喜,當然驚喜,皇叔總是這么地讓朕出乎意料。 明辭越如同困厄之獸,彎下身子,將頭埋到他的頸窩里,輕聲自說自話對他講,眼前美好得有多么不真實,不像是他明辭越這條孤鸞克親的爛命能夠擁有的。 是挺美好,也不真實。 紀箏不敢看他的眼,怕自己的心聲驚擾了他準備良久的一場大夢。 他心心念念的那些知他,敬他,呵護他的細節,溫和有禮地讓他自己做決定,卻都是在能讀心的前提下早早做下的謀算。實則沒有穿龍袍,還是穿嫁衣,做君王還是做夫郎的選擇,皇叔早在離城之日就已備下回城之日的大婚。 是生氣嗎?說不上來。 紀箏無奈又像是認輸似地嘆了口氣,他不反抗身體被勾起的原始躁動,聽從本能,張開唇齒,回應著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吻,只在潮汐涌漲至極點的時候,貼著脖頸含混問他,在你的安排里,是不是,我會一步步愛上你,就和讓武安侯府一步步凋亡那樣,都是輕而易舉,理所應當的事。 他問得漫不經心混亂不清,但浪頭一個打翻在岸,明辭越像是擱淺枯萎的魚,迅速冷卻下來,從他身上退下來,拉開兩人的距離,習慣性地又想去捕捉目光。 紀箏才不會再給他這種機會,足背配合著腿彎,輕松又將男人的腰腹拉了回來,側開臉咬著耳朵商量道:皇叔,叔,小叔我不是生氣,更不是反抗,只是得先把我關起來,受禪為皇,往后這樣的事兒,我就在鄭越府等著您,哪兒也不走。 主角有野心,有耐心,只是這些似乎都用偏了地方,勁兒全使到他身上去了。 紀箏眼下只焦慮明辭越是否能成功登基,別的事可以躺平了再商量。他反復默念,享受rou體這么件單純且快樂的事,本就不應該與情情愛愛混為一談,是他想多了,冒犯了。 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叫叔的時候,懷中的身軀發燙跳動了一下,卻還是將自己推離。 明辭越沉下臉色:再給臣點時間,臣能處理。 你還要處理什么。紀箏坐起身,吐出一口氣,步步為營,步步艱辛,走到今天,家仇已泯,邊疆已定,皇位就在眼前,天下萬物你想要什么還不都是這位子的附庸品,究竟還有什么好猶豫的,鄭越府比延福殿住得舒坦,就讓朕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罷。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勸得苦口婆心,連聲道將這皇位交給叔父是他做過的最大善事,天下有你,朕最放心。 明辭越本就寡言嘴笨,此時只垂首立在榻前,堅持道:圣上的大婚之日,不談別的。 兩個人一站一坐,面對面,直挺著身,用沉默對峙,誰也不肯退半寸,此時的固執倒像極了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紀箏先別開了臉,攏了攏發,那今夜你來吧,帶著你的親兵隊伍來,朕要明氏精銳三千做聘禮,少一個都不準過門。 這要求提得突然且蹊蹺,卻又毫不費力簡單易行。明辭越抿緊了唇,將信將疑揚了眉,一陣敲門聲很及時地響了。 來者是原明,他敲門敲得急切,神情也是暴躁,猛地被璟王從里拉開了面前門,愣下一跳,卻又支吾半天,憋紅了臉:屬下就想來請個命讓我,讓我一刀把那個娘娘腔給了結了!還有那么些個活捉的奴仆,專司煉藥,怎么就問不出個所以然了! 明辭越打斷他:他說了什么? 紀箏跟著豎起了耳朵。 原明又高亢地咒罵了幾聲,終肯消停下來:那個西漠瘋狗反復就說一句話,讓您把雙目剜了再喂給連心之人,蠱自然就能 明辭越猛地朝臉就是摔上門,把話音強行堵在門外面。 圣上的聲音從榻上遙遙傳來,怎么了,門外是誰?朕之前還喚了太醫院那小醫士,先放他進來。 明辭越回頭遙看他,少年坐在剪燭下,面若潤玉,口若櫻珠,矯若畫中仙。他的視線在燈火下慢慢模糊,分散模糊,不敢去對焦。 叔,怎么了? 他回神,淡然道:不是那小醫士,臣再派人去催催。 方才的,可作真?明辭越難得在高位俯視圣上,眼神綿里藏針,將他慢條斯理地剝開。 君無戲言,當真么?他得不到想要的回復就壞心腸地俯身去吻,吻到自己的愛人唇齒都松懈了,溢出一聲嗯音,權當那就是首肯的意思。 明辭越舒展了眉心,替他揉揉唇瓣:那就等著,不要走,臣夜里就來。他走得匆忙,取了外袍,提了佩刀,三步并作兩步,快速離開。 待關門聲再一度響起,紀箏迅速把目光從幽暗處挪出來,抬腳跟上,門外左右兩個黑甲禁衛即刻出手相攔,連聲道璟王即刻回,殿內更安全,當然,卑職們絕不是強迫圣上,只是叔叔還想再跟小輩把酒敘舊。 瘋了,真是瘋了! 他從兩個侍衛的縫隙間往外眺望,只看得見男人匆忙上馬的背影,遠處守衛皇宮的隊伍烏壓壓一片。 明辭越哪里是叮囑他別走,這是讓他根本無處可走!此處已是堅實的堡壘,更是無縫的牢籠,沒有一只活著的蒼蠅能夠獨自離開。 紀箏冷臉退回去,暗罵主角控制欲偏執狂,罵完明辭越又罵黎嬰,封建迷信害死人,黎嬰這人死到臨頭還不忘火上澆油,推濤作浪。 明明再等等,等到明辭越登基就好了。 等新朝初建,等他行程忙碌,宵衣旰食,日理萬機,等他忘掉自己這個舊人,連月圓佳節的叔侄家宴都一齊免了,老死不見面還解什么蠱,還挖什么眼! 紀箏揉揉眉心,一秒也沒有停頓,迅速轉身收拾搬去養老院的行李,他將壓箱底的衣服盡數翻出來,翻了個底朝天,這里面有些以后鄭越府也能穿的華服,其余繡龍騰的即便用不上也得全部帶走。 這延福殿不應該再留下一絲屬于他的氣息。 圣上!小醫士一進來,望著遍地狼藉,以及跪坐在狼藉里的圣上,哽咽一聲,淚汪地一下涌滿眼眶,您這是干什么啊,這好好的衣服,挑了繡花還怎么穿啊 小醫士也聞到了今日宮外的風聲,瞧這架勢,戰戰兢兢問:那門外的士兵是? 紀箏半假半真唬道:新皇派的,特殊看管,嚴加保護。 小醫士又問:這還裝著獸皮狼頭的遍地紅箱是? 紀箏沒抬眼皮:新皇搬的,入主此宮的行李。 小醫士聞言哇地一聲嚎了出來,留得青山在,微臣這就背您走,咱這就走!只要圣上一天還在,大燕就能血脈相傳,東山再起! 小醫士當真要背朕走?紀箏被他逗樂了。 誰知小醫士吸溜了鼻涕,當真過來爭著收拾他手中衣物,圣上身形頎長俊碩,實乃真龍天子!這華服龍袍我們全帶走,就是燒了也不便宜別人穿! 紀箏:別擔心,朕這體形別人也穿不上。 哎,等等!兩人同時拾起了同一件袍衫,一人執領口,一人執右袖。紀箏眼疾手快辨別出這件玄底落金閃,厚重奢華,正是冬月里初見明辭越時的那件,那件別 清脆叮當一聲,繼而咕隆咕隆幾聲,球狀的物什掉落在燭光通明的玉石地面上,猶如裹著一團火,墜入倒影分明的海底深淵。 小醫士: 紀箏: 那水波紋般的玉石板猛烈刺激他的大腦皮層,讓他想起了久遠前的冬月夜,墜落御園池的那顆也是這般,應聲而落。 假死藥! 朕的,好東西 第59章 太醫院何時研制出這第二枚假死藥了?紀箏死死盯著地板, 眼神發直。 回圣上,這藥材西漠而來,稀罕得很, 太醫院至今也沒研制出第二枚 紀箏又喃喃道:那就是誰下池塘替朕把它撈出來了? 小醫士哆嗦著答:回圣上,年初城外大旱,開閘放水, 御園池的水早該是換過好幾換了的。 紀箏還不死心:那說不定是當初一落水就被找回來的。 小醫士沉默了半分鐘:圣上,這藥丸,融水即化。 這下換紀箏沉默了, 答案即在眼前, 呼之欲出。 他無數遍無數遍去回想, 那個穿書后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他能回想起藥丸模樣的剔透,回想起自己即將脫逃前的激動, 回想起初見明辭越的驚艷感慨, 甚至能回想起皇叔一胳膊把他杠到欄桿上的隱隱作痛。 但他就是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明白, 為什么這藥會出現在他的袖袋里。 那噗通一聲是什么?掉進水的不是藥丸難不成還能是葡萄? 敢情他在這跌打滾爬走劇情, 歷經了千辛萬苦, 走出半生,歸來發現, 外掛就藏在他的衣袖里? 紀箏的嘴角輕輕抽動了幾下。 小醫士眼睜睜地看著圣上像笑又像哭,面色由絳紅變得蒼白又變得鐵青,眼神從茫然失焦變得癡恨,死死盯著那假死藥像是恨不得把它生吞了。 的確,不怪圣上生氣,這節骨眼上出現這東西著實太不討喜了。 眼不見心不煩, 未免惹圣上發怒,小醫士機靈地上前一步,彎腰下去,想幫圣上扔了這廢物藥。 誰知圣上突然反應迅捷,在他前面低身一伸手撈過了藥,昂起了脖子就要囫圇咽下這藥。 小醫士看得怔忡悚然,圣上真的氣瘋了要把這藥生吞活吃了! 他趕忙阻攔:圣上慎重,手下留情啊!這藥不是別的,吃了是會腿腳抽搐目色離散心跳僵冷五感盡失,陷入,陷入半生半亡的假死狀態之中。 朕知道。圣上微微將藥從唇邊拿開幾分,面色平靜,回頭望他,這藥的功效朕見識過,朕知道。朕要的就是假死,假死再復生。 當初圣上曾想讓他偽造尸檢,他便是心驚膽寒一頭霧水,此刻更是茫然一片,圣上為何要出逃,西疆平定來之不易,民生初見起色,宮中局勢正是紛雜,有狼覬覦虎視王位,圣上不留下震懾朝野,把天下坐穩,坐享尊榮富貴,為何卻要在此時離開? 他是狼?圣上笑了,他即便是狼,也是群狼之首,捍衛領地,引領部族的那只狼王。旁物塵事沒道理攔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