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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歲[重生] 第15節

    殿下身邊的人,為什么不能是他呢?

    殿下的眼睛,為什么不能只看著他呢?

    暴烈的情緒在心底盤旋,被理智束縛著的陰暗念頭一次又一次發出不甘的嘶吼。

    薛恕踏入內室,垂下眼,遮擋了眼底的陰霾,恭敬地將萬有良的請帖呈了上去。

    修長如玉的手伸過來,自他手中將請帖抽出,展開。

    薛恕抬眼,晦暗目光黏在那雙精致漂亮的手上。

    殷承玉并未察覺,他看完之后,嗤笑一聲,又將請帖扔給了薛恕:“去赴宴,無論他說什么,都先答應著,把人穩住。”

    “是。”薛恕將請帖收好,因為緊繃,聲音透出些許啞意。

    見他收了請帖,人卻還杵在堂中不動,殷承玉皺了眉,開口趕人:“你可以出去了。”

    薛恕抬眸,直直望向他,眸光晦暗難辨,似捕獵的獸,帶著極強的侵略性。但最后,他還是什么也沒有說,自喉間擠出一個“嗯”字,緩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凝著他的背影,眉頭擰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一世的薛恕,似乎跟上一世越來越像了。

    但怎么可能呢?

    這時候的薛恕,生澀稚嫩,甚至還沒滿十八。

    和上一世那個詭譎莫測的九千歲,還隔著五載光陰呢。

    *

    接下來一連數日,薛恕都受萬有良之邀,飲酒作樂。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下足了本錢,光是金銀,薛恕都往行館里搬了四五箱回來。

    而殷承玉對兩人往來只做未覺,每日領著仆從侍衛在天津衛各處游玩賞景。

    萬有良開始兩日還安排了官員作陪,后來因殷承玉說不必日日作陪,他又見殷承玉并無異常舉動,便不再遣人陪同。

    殷承玉終于甩掉了尾巴,不再去街市上閑逛,而是往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胡同里去。

    這些胡同街巷七彎八繞,道路狹窄,路面上隨處可見臟物,還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咸腥味道。

    殷承玉也不嫌棄,一條一條穿過去,看見有人家敞著門,便駐足看上許久。

    花了大半日功夫,看了五六條街巷,殷承玉才回了行館。

    早上出門熏過香的衣裳已經染了氣味,鄭多寶一邊伺候他沐浴更衣,一邊不解道:“殿下身份尊貴,去那樣腌臜的地方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販賣私鹽的證據。”殷承玉泡在熱水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來。

    天津衛私鹽之猖獗,竟然比他上一世徹查時還要嚴重。

    上一世虞家被牽連進去,一朝首輔也落得個身敗名裂、滿門盡誅的下場,到底還是狠狠震懾了各地鹽政官員。五年后他到長蘆徹查鹽政時,情形比如今好上不少。

    至少沒像現在這般,竟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有煮鹽的竹鍋和鐵鍋。

    私鹽猖獗,又分為場私、商私、官私、鄰私和梟私等數種。

    場私,乃是鹽場“灶戶”監守自盜,勾結鹽商私賣官鹽;商私則是鹽商走私;官私乃是鹽政官員借職務之便倒賣鹽引官鹽等;鄰私則是違背“引岸專銷”之策,在專銷地意外的鄰地銷售;梟私則是一些當地比較大的匪患勢力,吸納百姓流民販賣私鹽,勢力大的鹽梟,甚至敢與當地官府對抗。[1]

    如今天津衛鹽政之情形,可謂五毒俱全。

    鹽政官員參與其中,大開方便之門;鹽商與漕幫勾結,將官鹽運往南地販賣;更還有鹽梟橫行。

    而這些煮鹽的百姓,不過是整個販賣私鹽鏈條的細枝末節罷了。

    官府、鹽商、漕幫、鹽梟等實力勾結一處,分薄利益,這些煮鹽的百姓不僅賺不到太多的銀錢,反而還飽受欺壓。

    私鹽多則官鹽滯,鹽稅不豐則國庫空虛。國庫空虛則必加稅目。

    到頭來,養肥了碩鼠,受苦的還是百姓。

    殷承玉斂眸沉思許久,才換了身干凈衣裳,隨意將長發披散在身后,往偏室走去,道:“去傳薛恕來。”

    要想打破天津衛這塊鐵板,還需從內部瓦解。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恰檸檬.jpg

    注[1]參考《明清時期猖獗的販賣私鹽行為》

    第14章

    天津衛鹽商有八大家,分別是曹、柳、謝、王、孫、吳、衛、蔣八家;又有漕幫三個,分別是天津左衛四頭幫,天津右衛興武幫,天津衛羅生幫。

    這“八家三幫”彼此之間互為姻親,往來密切,人脈之廣可遍及整個河間府甚至北直隸。因為涉及私鹽,彼此身家性命都連在一處,便都格外的團結。但一旦有人犯了忌諱,威脅到其他人,他們下手也就格外狠辣。

    比如那金盆洗手遷到了望京、又被滅了滿門的趙家。

    趙家家主原本乃是四頭幫的大當家,他一手組建了四頭幫之后,汲汲營營,花費了數年時間將四頭幫發展壯大,成為了天津左衛的獨一份。而這也正是鹽商曹家看上趙家、與之結為姻親的緣由——拉了趙家下水,運鹽的船只就又多了幾十艘。

    長蘆鹽場產鹽量巨大,但官鹽卻只允許銷往北直隸和河南等地,使得鹽商們極其眼紅南地龐大的市場。而打通了漕運之后,他們便可以暢通無阻地將長蘆鹽運往南方諸地售賣,賺取巨大利益。

    但也正是因為鹽商漕幫利益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不僅僅是萬有良,這些地頭蛇也容不得有人中途退出。

    一旦有人打了退堂鼓,趙家就是前車之鑒。

    單看殷承玉到天津衛這些日子,所到之處海晏河清百姓和樂,別說想打聽私鹽之事了,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都不敢多提一個“鹽”字,足可見這些本地鹽商漕幫的勢力有多大。

    要想將這么一塊利益結成的鐵板打破可并不容易。

    但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上一世殷承玉花費了不少時間和功夫才找到了突破口。是以這一世辦起事來,就簡單了許多。

    殷承玉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衛”字。

    “多派幾個人,將衛家盯緊些,多留意衛家長子衛西河的動靜,有消息立即來報。”

    上一世,他正是從衛家打開了突破口。

    如今天津衛的八大鹽商之一還是“衛家”,但在五年后,“衛家”不存,天津衛只知“柯家”。

    蓋因衛家上一代家主膝下只有一獨女,為了繼承家業,便為女招贅。只可惜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招的贅婿是個野心勃勃的白眼狼。衛家老太爺去世之后,家業便交由了女婿柯守信打理,

    剛開始幾年,柯守信還待衛氏母子極好,兢兢業業管理家業。但當他完全掌握了衛氏家業之后,野心便顯露出來,也不再甘心做個贅婿。

    先是衛氏病故,沒過幾年,柯守信與衛氏的獨子衛西河又在進學路上遭了山賊。雖然人逃了回來,但下身和雙腿卻被馬蹄踩踏,衛家四處求醫問藥,最后也只保住了一條腿。

    衛西河跛了一條腿,再不能人道。

    而柯守信則以延續香火為由,娶婦納妾,五六年間,生了三兒二女,皆隨柯姓。

    至于已經前途盡毀。與廢人無異的衛西河,則被關在衛府偏院里自生自滅。

    只是柯守信大約也沒想到,他這個嫡長子遺傳了他的心性,動心忍性,忍常人所不能忍。不僅硬生生熬過了十年非人生活,還拿到了柯守信販賣私鹽的證據。最后他帶著這些證據投向殷承玉,覆滅了整個柯家。

    若不是遭遇那些挫折,衛西河當是個奇才。

    想起前世之事,殷承玉頗有些唏噓,也不知道他提前五年到了天津衛,衛西河的境況如何。

    他擱下筆,又囑咐趙霖:“注意著些,別叫衛西河傷了性命。”

    交代完,便打發趙霖出去。

    又見薛恕遲遲未見人影,蹙眉不快道:“薛恕人呢?”

    鄭多寶自外間進來,解釋道:“薛監官赴宴喝多了些,剛回行館,怕酒氣沖撞了殿下,回去更衣了。”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倒真是廢了心思。”殷承玉又提起筆,不緊不慢地練字,口中隨意道:“叫廚房做些解酒湯給他送去,讓他醒了酒再來,也不急于一時。”

    鄭多寶“哎”了一聲,便退出去,去廚房命人備解酒湯去了。

    只是他帶著人拎著解酒湯去尋薛恕時,卻撲了個空。問附近的守衛才知道,薛恕更完衣就直接去主屋了。

    此時薛恕剛到主屋。

    伺候的小太監引著他進了偏室,還未進門,他就瞧見了書案后的身影。

    殷承玉今日的打扮和往日十分不同。

    他今日穿了一件朱紅長袍,交領大袖,風姿逸然,頗有名士之風。滿頭長發未束,以玉簪半挽在腦后,隨著他低頭,有幾縷青絲自肩頭滑落胸前。

    聽見小太監通傳的聲音,殷承玉抬頭看去,略有些昏暗的偏室內,他朱袍烏發雪膚,無一處不精致。像黃昏之時才出現在人間的精怪,勾魂攝魄。

    薛恕頓住腳步,定定看了他數息,方才收回視線,恭敬垂下了頭。

    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忍不住輕輕捻了捻,回憶起了將那頭青絲攥在掌心的觸感。

    柔軟,順滑,叫人著迷。

    “怎么就來了?”殷承玉見他定定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當他是喝多了酒還沒醒:“不是叫鄭多寶傳話了?酒醒了再來便是。這些日子與萬有良虛與委蛇,倒是辛苦你了。”

    上一世與薛恕朝夕相處,他自然是知道薛恕從來都沒有那個耐心與人周旋的。

    在他的認知里,只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滿意的,殺了便是。

    曲意周旋,是弱者才會做的事情。

    反而是現在,他能將萬有良穩住,還從萬有良的荷包里源源不斷地掏出銀錢來,才叫殷承玉覺得驚訝。

    他如此聽話,殷承玉自然也不吝待他好一些。

    “為殿下辦事,不辛苦。”

    薛恕再次抬眸看向他,眼底有暗色流轉。許是因為酒意醉人,許是因為今日的殷承玉如精怪般蠱惑人心。他難以自抑地上前幾步,與殷承玉之間的距離,只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

    這些日子的疏離,叫他再也無法壓抑心底的渴盼。

    他傾身上前,狼一樣的眼眸鎖定了殷承玉,膽大包天地追問道:“殿下這幾日為何不召我?”

    他直直望著殷承玉的眼睛,似是質問,又似只想求一個答案。

    只是無論哪一種,都叫殷承玉感到了冒犯和不快。

    他要見誰,如何輪到薛恕置喙?!

    他難得的好脾氣終于耗空,啪地一下扔下了筆,語帶警告:“薛恕!你僭越了!”

    “我不比鄭多寶和趙霖好用嗎?殿下要殺誰,我替你殺。”薛恕卻不依不饒,他固執地看著殷承玉,非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