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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嬌百寵在線閱讀 - 千嬌百寵 第71節

千嬌百寵 第71節

    蒼穹如墨,檐下的風燈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他靜靜看著這雨,眼里蜿蜒的紅血絲一點點消退,雙眸像從血海中撈出洗凈的黑曜石,頭一回有種江天一色的湛明。

    他抬腳邁入密密麻麻的夜雨中,想了想,有個地方總該去一次。

    阮阮在廊下遠遠望著他的背影,巨大的愉悅感和強烈的荒蕪感一齊涌上心頭,以至于汪順然喚她許久都未曾聽到。

    “美人,陛下到底如何了?這天寒地凍陰風冷雨的,陛下的身子受不住啊!”

    阮阮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對著汪順然笑,兩行眼淚抑制不住地順著臉頰滾落,遲鈍地低聲道:“他好了。”

    汪順然還沒反應過來,訝異地張了張口,“好了?哪里好了?”

    阮阮的眼淚奪眶而出,比方才的大雨還要滂沱:“好了,陛下的病好了。”

    箭毒解了,蠱毒也解了。

    再也不用日日夜夜被痼疾折磨,再也不必每日都在瀕死的邊緣掙扎徘徊,再也不會活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同過去的二十三年告別,往后枯木再生,葳蕤煊赫。

    菩薩保佑。

    她的陛下,必能夠平安順遂,所向披靡。

    汪順然進到殿內,看到地面上那一灘詭異的血跡,聯想到阮阮方才的話,這才明白過來,一路小跑出了大殿,激動得不知雙手如何安放:“美人是說,陛下體內的蠱毒解了嗎?”

    阮阮點點頭,樣子呆呆的,像是高興傻了,她一動不動地望向空空蕩蕩的宮門外,視線的盡頭忽然折回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

    阮阮下意識絞緊了手里的帕子。

    傅臻走到宮門口又頓住了腳步,想到這時候去祠堂未免太過心急,太后還未親口認罪伏誅,真相還未大白于天下,他怎有臉面去見母后。

    何況……

    還有個傻姑娘在雨里等著他。

    檐下的小姑娘,為他哭,為他笑,為他紅了雙眼,怎么能丟下不管呢。

    傅臻想著,他這輩子受盡煎熬,從今日起終于活得像個正常人,也終于能夠不顧一切、隨心所欲地去愛一個人。

    他不會再讓她落一滴眼淚。

    阮阮看著他緩緩向她走來,再步步拾級而上,滿身血衣濕透,衣擺不停地往下滴水。

    傅臻在離她三尺的石階上站定,抬起沾滿雨水的面龐上下打量她,唇角的笑意暈染開來,“朕身上臟,你想要朕抱著你回寢殿,還是自己走回去?”

    阮阮霎時淚如泉涌,她可以嗎?

    他身上的毒已解,不必再用她的美人血,閉目便能夠安寢;

    仇人已經找到,就等著他手刃,也無需她繼續做戲掩飾。

    他想做什么,大刀闊斧地去做便是,這世上有誰能阻擋?

    有句話叫“飛鳥盡,良弓藏”,她這把材質不太好的弓,還能一直陪伴陛下嗎?

    她在檐下淚眼滂沱,太不爭氣了,本來是最值得高興的日子,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陛下難得極度耐心,就這么站在雨里等她選擇。

    阮阮握緊了手掌,暗暗咬牙,就任性這一次吧,“我想要陛下……抱著我回寢殿,可以嗎?”

    眼前迷蒙一片,還未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腳底便是一輕。

    傅臻沒什么猶豫,上前將她打橫抱起,阮阮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卻不敢抬眼看他。

    他身上被雨淋濕,胸前的衣物寒意浸骨,阮阮凍得雙唇發白,瑟瑟發顫,卻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傅臻覺得自己的衣服都被她擠出了水來,就更是加緊腳步進了寢殿,將她放在四足榻上坐穩。

    棠枝和松涼見皇帝一身淋透,身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心中暗暗一驚,趕忙將燒得guntang的燎爐搬至榻前,又急著問道:“可要為陛下宣太醫?”

    傅臻道不必,“你們都退下,等等,備一碗姜湯送進來。”

    聞得吩咐,松涼趕忙應聲去了茶房。

    棠枝猶豫了一下,望了望滿臉淚痕的美人,“陛下與美人都淋濕了,奴婢先伺候您更衣吧。”

    傅臻頭也不回地道:“不必,你下去吧。”

    他解開阮阮沾濕的外衫扔到一邊,幸而里衣仍然干燥,于是先拿狐皮大氅將她裹緊。

    棠枝見此情形,無奈應了聲是,俯身告退。

    燎爐炭火正旺,狐皮溫暖,阮阮身子漸漸回溫,她憋著哭,拉了拉傅臻的衣袖,“陛下,是我不好,你身上還有傷,快將衣裳換下來,我給你清理傷口。”

    傅臻垂眸嘆了口氣,方才心血來潮想要去祠堂,連汪順然遞來的傘都沒有理會,就這么沖進雨里濕了一身,怎么能怪她呢?

    他揉了揉她臉頰:“自己坐好,先喝點熱茶。”轉身到屏風脫下濕透的衣衫,后面換了一件干凈的寢衣。

    阮阮沒聽他的話,還是自顧自地取來巾帕和金瘡藥,替他清理身上的傷口。

    她窩在大氅里,像一只通體雪白柔軟的小狐貍,蹲在他身前,神情專注地為他手背上藥,“陛下,你疼不疼?”

    他身上有很多被碎瓷片劃破的口子,都是方才失去理智時為了壓制蠱蟲的痛苦劃傷的。

    傅臻搖搖頭說不疼,“從前在戰場上刀尖無眼,這樣的小傷每天都會有,不用打理,自己就能愈合。”

    除卻那蠱毒的侵擾,傅臻本身自愈能力極強,且蠱毒都能讓他熬過來,這點小傷對他來說幾乎沒什么痛感。

    他頸上傷口不深,堪堪能將那蠱蟲逼出來的程度,阮阮怕他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溫熱的少女氣息掃落在頸側,他身子微微緊繃起來,稍稍一讓,強勢捉住她的手腕,“好了,這點傷不礙事,朕不想你累著。”

    他掌心溫熱,被他包裹住手腕的觸感猶如烙鐵般燒灼。

    阮阮心里一軟,眼眶有些酸澀,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陛下身子好了,往后無需再用美人血,我便也無需住在玉照宮,宮妃宿在天子寢殿畢竟于禮不合,免得叫旁人指摘陛下沉迷女色。”

    阮阮見他面色不霽,想起自己擅作主張睡到耳房那次惹他大怒,趕忙解釋道:“我絕不是逃避陛下,只是……陛下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讓陛下為我煩心。”

    他身子大好,偌大的江山等著治理,大到軍國大事,小到雞毛蒜皮,通通都要著手安排,而后宮對天子而言,不是什么流連聲色的溫柔鄉,目的不過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罷了。

    連話本里都說,“帝王家,無情冢。”

    阮阮是極度自卑的人,從前她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即便生得一副美麗容貌,也從未覺得自己比旁人多出什么不同。

    阮阮知道陛下也喜歡她,或許不能叫喜歡,對帝王來說應當叫“恩寵”,有盛寵便有失寵,而她往后只能是他后宮三千中的一個。

    她脈脈地望著眼前的陛下,他眼眸中的紅血絲褪去陰戾之氣,墨色深瞳竟有種毫無雜質的好看。

    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這么龍章鳳姿、氣宇軒昂的人,若是沒有那一身病痛,他會是多少春閨夢里人。

    不過如今也不晚,他依舊會有很多的妃嬪,往后也會有很多的孩子。

    傅臻沉默地摩挲她手指,往常聽到這話本該氣涌如山,將她扔到床上狠狠教訓。

    可他也明白她的顧慮。

    這么多年,她是無根的浮萍,風往哪邊吹,她便往哪漂,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恐怕連他對她的好,叫她時常想起來都覺得不夠真實,像一場還未做完的美夢。

    夜里她總是頻頻往他身邊倚靠,醒來挽著他胳膊哭笑不得,說“幼時的恩人就在枕邊,像做夢一樣”,也常常感慨“老天爺怎么對我這么好,是不是走錯門啦”,怕有一日醒來大夢一場,什么都沒有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明明做錯的是別人,自己卻先道歉,永遠妄自菲薄、患得患失,連幸福都讓她惶惶不安。

    傅臻慢慢靠近,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溫熱干凈的吐息激得人渾身酥麻。

    阮阮肩膀微微縮了一下,她聽到動靜,往殿門外瞥一眼,支支吾吾地道:“陛下,姜湯來了。”

    松涼也沒料到里頭會是這樣的場景,本想悄悄退下過后再來,可猛不丁被美人點名,只得硬著頭皮將姜湯端上來。

    傅臻面色如寒霜冷夜,冷冷地回頭:“擱著吧。”

    松涼忙將托盤中兩碗姜湯端到炕桌上放下,頭也不敢抬就下去了。

    傅臻挪開了身,對她道:“先把姜湯喝了,喝完再說。”

    他臉色著實算不得好看,阮阮也不知道陛下有沒有生氣。

    她點點頭,乖乖地將湯碗端起來,咕嚕咕嚕地喝到見底。

    炕桌上還有一碗,阮阮推到他面前,“陛下,你方才淋了雨,也喝一碗驅——”

    一個“寒”字還未落下,身下驟然一空,傅臻將她連著大氅一道抱起來,“朕不喝。”

    阮阮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隔著一層薄薄的禪衣,能聽到他胸腔的震動。

    她被放到床上去,身下的狐皮大氅軟得像躺在云朵上,這么一折騰,里衣的衣襟微微敞開,她抬起手臂遮擋些,水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傅臻眼底欲念大起,也看到她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小動作,他撐著雙臂壓在她削肩兩側,呼吸有幾分粗重。

    來日方長,他暫且忍耐,道理先給她說通。

    他難得斟酌一下措辭,沉吟良久道:“你給朕繡的香囊,往后朕會日日佩戴在身,且用了你的東西,便不會再用旁人的。”

    阮阮被他戳中小心思,面上薄紅蜿蜒至耳際,不好意思地偏過頭,給他繡八個香囊實則也存了這樣的壞心思,她還怕陛下會不高興。

    可是,為什么要同她說這個呢?

    她抿了抿唇,有些高興,她向來遮不住情緒,唇角悄悄翹起來。

    傅臻將她小臉掰正,讓她正視自己,果然瞧見她嘴角還未及時收斂的愉快。

    傅臻屈指在她粉嫩的下頜刮了刮,“其次,規矩禮法是朕定的,沒有人敢在朕面前談規矩。蘭因殿是你的寢殿,玉照宮也是你的寢殿,當然,如若你不想喜歡朕,大可搬回去住。”

    阮阮頓時急了眼:“我……我沒有……”

    傅臻的語氣有種不容拒絕的強硬:“喜歡朕,就留在朕身邊。”

    阮阮咬了咬唇:“可是,這樣太過僭越了……”

    傅臻長出了口氣,嗓音里有壓抑的熱度,“朕許你一個心愿可好?珠寶金銀,無上榮寵,甚至你想要一輩子對朕僭越,朕都可以答應你。”

    阮阮纖長的眼睫動了動,怔忡地看著他:“我……我什么都可以提嗎?”

    “君無戲言。”

    傅臻原以為他說得已經夠明白了,結果小丫頭擰著眉冥思苦想。

    他不知道,阮阮在這片刻時間里,連將來葬在何處都想到了。

    最想讓陛下永遠喜歡她,可那是不現實的。話本里多得是始亂終棄的男人,情到濃時說得漂亮,可若當真喜歡也無需表達,若是不喜歡,再重的承諾也不作數。

    分明是好事,可阮阮的表情并不樂觀,她想了很久道:“那我能問陛下……要一座宅子嗎?”

    傅臻臉色微微一變,他忍著沒發作,只一副薄看淡笑的神情:“為什么想要宅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