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送君別離十里亭
明玉珠傾身過去,唇瓣擦過他的鼻尖,吻去他鼻頭的朱砂。 顧飛揚看著她殷紅的唇瓣,水潤的星眸,頓覺昳麗光耀,垂首下去,含了她的唇瓣輾轉加深,一度使呼吸都變的灼熱。 碾碎在唇齒間的朱砂在唇角泄出絲絲縷縷,只待二人分開,少年郎的拇指才擦著那朱砂,涂抹開來。 他一邊涂一邊笑,眸光卻深的嚇人,恍如能將她溺斃其中。 他說:“阿姐,我真愿為你反。” 明玉珠卻仰著小臉看他:“你可知,我娘為何想救天下?” “為何?” “因為我娘曾見過滿目瘡痍的大沛,見過民不聊生,見過男女老少皆被外侵者挑著尸體拖行,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顧飛揚,若我大沛亂來,周邊惡鄰將會把我大沛瓜分啖之。” 少年郎沒吱聲,但看得出來他是不滿的。 他是被關在京城這個牢籠的狼王,一朝出籠,他想將這牢籠碾碎,叫其再也無法束縛自己。 但他又深知,碾碎這牢籠簡單,碾碎之后的代價卻要天翻地覆。 * 明澤去了一趟辛府,是以學生的身份前去拜見。 自辛醇被革職,出了大理寺,門庭冷落路人稀。 別說往日常來常往的同僚避之不及,就是常在辛府抱香草堂讀書的舉子為了不因他牽連考試和仕途,也不敢登門造訪。 明澤來的時候,見辛府比之以前更凄涼了。 之所以說是凄涼,是因為府中傭人遣退了大半,本就沒幾個人的三進宅子,看上去空蕩蕩的。 辛醇正在書房收拾東西,管家將他帶了進去。 跟辛醇一起的還有那位兵部侍郎馬聞,馬聞見他來了頓時就沒了好臉色。 明澤尷尬的在門口站了一會,還是辛醇注意到他,笑道:“既來了,便進來吧。” 明澤進去。 辛醇的書房已經全部打亂,辛醇和馬聞正在整理書籍和文稿。 旁邊四個樟木箱子,瞧著要往里面搬。 明澤道:“大人要離京?” “嗯,”辛醇又將整理好的一摞文稿搬進箱子里:“志為酬,人為老,便要告老還鄉去。” “大人明明不必走的,”明澤小心道:“大人之才學有目共睹,哪怕被革職,留在京中教書育人也足也是多少學子夢寐以求。” 辛醇搖頭:“走吧,還是走吧……” “辛大人……” “世子差不多行了,”馬侍郎將一本書重重摔在桌上,冷睨他道:“這樣假惺惺的,不覺得可笑嗎?辛大人平時對你如何?他教你詩書策論,授你國家政要,說是如師如父也不為過,可你又是怎么回報辛大人的?你居然構陷他!算計他!恩將仇報!” 明澤已瞬間捏緊拳頭,沒有反駁。 辛醇笑了笑,拍了拍馬聞的肩膀:“你不是他,你無法感同身受,你也不是我,豈會知曉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馬聞紅了眼眶,不再說話,繼續幫他整理文集。 明澤的手捏緊又松開:“大人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那……你幫我把那個架子上的書搬過來吧,小心,別打亂了順序,不然等回去了,我還要重新校對排序……” “好……” 明澤也加入到整理書籍的隊伍,三個人忙忙碌碌一天,終于收拾的差不多了。 這一收拾明澤才發現,辛醇真沒多少財產,而當初他的門客拿了大筆的銀票要來買他母親的遺物,應該是他變賣過后的所有身家了。 辛醇離京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三,冰雪消融,萬物復蘇。 不過郊外的冷風刮在臉上依舊讓人覺得生疼,辛醇在城門前喝了故吏和門客的送別酒。 一人,兩車,沿著出京的笑道慢慢往北行去。 他憶起當年被郡府舉薦入漢白書院讀書,如今細算下來已是近三十年的光景。 這三十年,他竟一次也未回過家鄉。 人都說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他這算什么? 兜兜轉轉一大圈,他像是在大沛最繁華的帝京,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夢中的他,擁有了此生摯愛,登上了廟堂之高。 由貧寒子弟,位列公卿。 但夢畢竟是夢,夢,早晚都要醒的。 辛醇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一時間有些分不清眼下是身處現實,還是仍在夢中。 直到車夫拉緊韁繩,停下馬車,他才問道:“怎么了?” “老爺,有人在等您。” 掀開車簾看了看,城外十里亭,顧飛揚和明玉珠正站在其中。 二人穿著一白一黑兩件斗篷,旁邊拴著一黑一白兩匹駿馬。 十里亭已經有些破敗,亭外一副門楹寫著:海內知己無岐路,天涯兒女共沾巾。 漆字已經有些脫落斑駁,但亭中的石凳卻因被太多人坐過而顯得锃光瓦亮。 初春的風還是有些冷的,吹的那二人臉蛋有些泛紅。 不過二人比肩而立,神色從容,不像是來送別的,像是一對出游的璧人,暫且到這亭中歇歇腳。 真好,辛醇心生感慨。 真好啊,多年以前,他跟甘尋出游的時候被人碰到,他們在別人眼中,是否也如這二人一般? 會叫人心生艷羨,也會不自覺的送上祝福。 “辛大人。”明玉珠喚人。 辛醇道:“大人不敢當……如今不過是山野村夫一個。” 言罷,由車夫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 明玉珠聽明澤說過辛醇的變化,但沒想到變化還挺大。 他原先的年齡不算大,只因位高權重受人尊敬,才叫他無形之中增添了些老態的古板。 但今日再見,比當初在大理寺時見到他的時候,更顯老了。 一夜白發,灰白一片,如同覆雪一般,連身板都有些佝僂。 他一生無妻妾子女,也無親朋好友,孑然一身的來,又孑然一身的去。 三人互相見禮,顧飛揚沒好氣道:“小爺本不愿來送你的,是郡主寬宏大量要開送你最后一程。” 辛醇點點頭:“多謝二位。” 明玉珠一時也不知該說點什么,站在禹城的角度,她該恨辛醇,但如今身處京城這個復雜的漩渦之中,她卻又恨不起來。 想了想,將掩在斗篷下的東西拿到辛醇面前。 辛醇在看到那東西后,瞬間鼻頭酸澀老淚縱橫,雙手顫抖著,幾乎不敢去碰。 顧飛揚道:“不認識了?” “認識……認識……”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又抬頭看了看明玉珠:“給,給我的?” “嗯,”明玉珠將錦盒往他面前送了送:“想來母親,本就是留給你的。” 辛醇接過錦盒,顫巍巍的打開。 看到那些曾經的舊物件都被保存的很好,將錦盒緊緊的貼在心口處,他扶著一旁的柱子哽咽不已,險些站立不穩。 曾經年少時的心意相通,海誓山盟,到天涯相隔。 一個死生不見,一個終生不娶。 蹉跎二十多年,半生終結,本以為不提起便能忘了。 可這樣的刻骨銘心又怎么能忘,一件舊物就能喚醒他所有的記憶。 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 看他哭的痛徹心扉,明玉珠和顧飛揚作為旁觀者也是心有戚戚。 顧飛揚趕緊眨了幾下眼睛緩解酸痛,悄悄低頭在明玉珠耳邊說道:“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也會這樣的。” 他原本是想逗逗明玉珠,不曾想,卻也叫她紅了眼眶。 她看著顧飛揚道:“我不希望你這樣,我要你夫妻和睦,兒女成群,你若做不到,我就算是死了,也會不得安寧。” “我就是要你不的安寧。”世子爺偏執的厲害:“所以,你不準離開我。” 明玉珠抬手捂住眼睛,定了定心神。 半晌之后,辛醇也終于平靜下來,在石凳上慢慢坐下。 他擦干眼角的淚,將錦盒打開。 他似乎知曉這錦盒有夾層,將夾層打開,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封信。 “告辛百味,親啟。” 是甘尋的字跡,辛醇一眼便認了出來,看那信封的很好,又看了一眼明玉珠:“為什么不打開看看?” “給你的信,我為什么要看。” 辛醇點點頭,想將信拆開,卻又近鄉情怯,失了膽量。 想了想,又將信顫巍巍的塞了回去。 明玉珠也沒問他為何不看信,只道:“東西我送到了,還望大人一路珍重。” “好……”辛醇點點頭,剛要把錦盒蓋上,就注意到一個陌生的沙包。 “這是……”他將沙包拿起來仔細端詳,卻想不起來是誰的東西。 “怎么了?” 辛醇道:“這好像不是你母親的物件,她女扮男裝,從不玩這些女子的物件。” 明玉珠道:“興許是背著你們偷偷玩呢。” 顧飛揚愣了愣,隨即上前拿過那個沙包:“不可能,這里面的東西都和辛大人有關,怎么會多出一個無關之物!” 言罷,不由分說的,他直接將沙包撕開。 縫制沙包的錦緞雖然結實但也抵不過年歲的侵蝕,輕而易舉的被他撕開。 從里面倒出來的小石子卻是漆黑锃亮的,一顆顆圓潤細膩,用指尖掐一下似乎還能留下痕跡。 顧飛揚一時間呼吸急促,他攥緊那些漆黑的小石子,對明玉珠說道:“是,是不是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