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甘太師家小公子
在義舍的東南角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頭坐著個身著月白長袍的年輕男子。 辛醇眨眨眼,不知為何,雖明知對方是自己的同窗,卻依舊下意識知道她是女子。 “甘尋!” 義舍外頭又跑進來幾個學生,都穿著漢白書院的衣裳,跑的滿頭大汗。 “甘尋!咱們這幾日湊的字畫古玩都賣了也只有這些銀子,別說用來賑濟災民了,就是用來租院子也租不了幾天啊。” “是啊甘尋!還有別的辦法嗎?” 桌子后面的男子笑著放下手上的筆:“不急,船到橋頭自然直。” 那幾個學生打趣道:“你這老神在在的模樣和你爺爺如出一轍!” “哈哈哈!甘太師也常這么摸著胡子說:不急,不急!哈哈哈!” 甘尋也不禁樂道:“別說,你們學的還挺像!” “那是!” 辛醇站在人群外圍正要湊過去,忽然有個人回頭指著他道:“他怎么在這!” 辛醇愕然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正是戶部尚書陳非海。 不對,是年輕了二十多年的陳非海。 甘尋抬頭看過來:“他是來幫忙的。” 辛醇瞳孔微縮,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之人。 她到底是甘尋,還是明玉珠? 不過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她是甘尋。 第一次見明玉珠的時候,她雖也穿著小廝的衣裳,但因為沒有刻意改變容貌和身段,依舊能叫人一眼認出是女子。 但甘尋在女扮男裝上面顯然已經世人嫻熟,她畫粗了眉毛,束了胸纏了腰,清秀雖清秀,但卻可以騙過所有人。 “窮鬼一個能幫上什么忙?” “就是,我們要救濟的不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嗎?” 甘尋蹙眉道:“嘴巴放干凈點!既是同窗便不該這樣折辱!” 那兩人慚愧的垂下頭去,反而是陳非海道:“誰說幫忙就一定要有銀子?沒銀子出力氣也行啊,等采辦米糧到了,總得有人扛吧!” “對啊!窮——你叫什么來著?” 辛醇稍有些木訥:“老夫辛醇……” “哈哈哈哈!老夫?!他叫自己老夫!” “哈哈哈!你還沒睡醒吧!” 眾人哄堂大笑,連甘尋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平日里看你在書院不茍言笑呆呆的,沒想到私底下也這么的老氣橫秋!” 辛醇又愣了一愣,緊接著肩上被陳非海拍了拍:“辛老先生,一會我們要去采買糧食,你要不要一道去啊?” 甘尋卻道:“不急,先別走。” 旁人將變賣字畫的銀錢鋪在桌上:“是啊,先算算這些銀子能買多少米糧吧,這次黔南水患,奔逃入京的災民那么多,若是少了,反叫人笑話我們漢白書院。” 但桌上擺著的碎銀著實不多,因為水患的關系糧油的價格也在一路飆升,他們這些學生想要施粥都有點困難。 辛醇看他們都緊鎖眉頭一籌莫展,有些不解道:“甘尋不是已經想到辦法了嗎?” 眾人齊齊看向甘尋,她卻當場炸毛一般蹦了起來:“辛醇!誰讓你說的!我原本還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哦——”眾人了然:“你居然告訴辛醇不告訴我們?!” “可以啊甘尋!” “快說!什么主意!” 眾人蜂擁上去,甘尋卻直接跳上桌子,從桌上躍下來,一把抓住辛醇擋在身前:“我可誰都沒說啊!辛醇你說!說我沒告訴你!我什么都沒說!” 眾人可不信這個,又撲上來撓她,非逼著她坦白不可。 她抓著辛醇的衣裳,老鷹捉小雞一樣躲著他們,一群人在院里嬉鬧成一片。 辛醇再次恍惚起來。 這些歡聲笑語意外的親切,卻又漸行漸遠,最后只看他們年輕朝氣的臉上嘴巴張闔,他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耳邊只有樹梢知了的鳴叫,刺耳而又悠長。 這個夏天,烈陽正熾,無風無雨,滿頭大汗的他們,卻依舊熱愛打鬧和奔跑。 身后,甘尋死死拽著他的衣裳尋求庇護,一邊拍著他的肩命令他攔著這些人。 辛醇心道:老夫一把年紀竟然要跟你們這些人蹦跳,簡直不成體統! 正兀自呆愣,就聽一個聲音打破他耳膜里的蟬鳴。 “敢問!甘家小公子可是在這里?” 瞬間,所有聲音都回來了。 同窗們的嬉笑怒罵,甘尋的大聲回應。 眾人又一股腦的涌到門口,圍上那叫門的小廝。 “做什么的?” “找我們甘小公子所為何事?” 那小廝滿頭大汗,溫吞道:“敢問,哪位是……” “不說來意就想賤人?美的你!” “就是!” 小廝趕忙作揖,回去請了馬車上的老爺過來。 其中一位家里從商的公子道:“您不是西市坊最大糧油店的掌柜嗎?”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那胖掌柜一頓點頭哈腰:“您是甘小公子?” 那人哼了一聲,讓開一條道來:“請甘小公子!” 甘尋干咳一聲,負手從后頭上前,那大搖大擺的模樣,當真是拿捏了十足的架子。 辛醇忍俊不禁,她果然還是這樣的。 只聽甘尋頗有幾分傲慢道:“找小爺所為何事啊?” 那胖掌柜道:“小公子,借一步說話……” “好說,好說。” 二人真就出了門,在巷口說起了悄悄話。 同窗們圍在門口對他們的悄悄話很是好奇,還是陳非海反應快,問辛醇道:“你不是說她已經想到辦法了嗎?什么辦法啊?” “對啊!快說快說。” 辛醇想了想到:“甘尋第一次辦義舍的時候因為沒有銀錢買米,便放出風聲,說她爺爺向戶部提議,第二批賑災的糧食從各大商會中購買,便有人聞訊而至,想通過賄賂甘尋而叫他爺爺在戶部說幾句話,好叫戶部采購他們的米糧。” 眾人大喜:“原來如此!感情是給甘尋送銀子來了!” 辛醇搖頭:“她沒要。” 眾人一臉失望。 不過第二次她要了,第二次賑災是在秋日里鬧蝗災的時候,她號召京中權貴捐銀子,但權貴們的銀子哪是那么容易出的。 她便想了個認購的法子,通過所捐銀子的多少可以認購受災郡縣的名字。 像什么道路的名字,山的名字,捐的多的,還能在當地為大善人立廟。 以至于直到二十年后,許多年輕人十分不解,為何自己家鄉會有一條路叫王來福路,或是叫李安邦山。 沒一會,甘尋回來了。 眾人圍著她問談妥了沒,那掌柜給多少銀子,為什么不要啊? 甘尋還什么都沒說呢,這些人卻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樣。 她道:“等著吧,不急!” 又是不急! 一個時辰后,胖掌柜已經著人送了五車上好的大米過來,還捎帶了伙計過來幫忙。 而他們漢白書院的這群學生也盡數到齊,忙著劈柴,支起鍋灶,挑水熬粥。 天黑之前,油燈點上,四口大鍋已經咕嘟咕嘟煮熟了濃稠的米粥。 街上災民一聽說有人施粥,蜂擁而至。 “不急不急,都有都有!” 這邊四口鍋施粥,另外還四口鍋已經架上了柴火開始熬煮。 甘尋一邊指揮一邊對災民們說道:“別搶別搶!都有!名兒一早還有!以后一天兩頓粥!大家伙互相轉告一下!” “小公子真是大善人啊!” “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 甘尋嘿嘿一樂:“善人可不是我啊!是咱漢白書院!是不是啊諸位!” 話音落,一呼百應! 眾人干活的積極性愈發高漲! 直忙到大半夜,人越來越少,粥也越來越少,辛醇總算得空坐在柴火堆上喘了口氣。 辛醇拿了片切好的西瓜遞給她:“吃塊瓜吧,也沒見你喝口水。” “多謝!” 接了瓜她大咬一口:“好甜啊!我果然還是最喜歡夏天!夏天有西瓜可以吃!” 辛醇忍俊不禁:“你女兒和你一樣,也愛吃西瓜。” “我女兒?”甘尋樂了:“我尚未加冠,也沒成家!哪來的女兒!” “你女兒像你。” “是嗎?”甘尋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你會算命不成?來,說說,我女兒到底什么樣啊?也讓我這個當爹的好有點心理準備!” 辛醇在她身邊坐下,看她的側臉被油燈照出一片油光,流了一天的汗,感覺她比之平時更瘦了。 下巴尖尖的,下頜線繃出一條流暢的弧度,嘴角粘著一顆黑色的西瓜種子。 辛醇忍不住伸手將那顆西瓜種子摘下來,甘尋赧然一笑,胡亂抹了下嘴,又啃了一口西瓜。 “你女兒和你一樣,是個英雄。” “嗨,我算什么英雄啊,我就施施粥給災民,也沒做什么。”她把嘴里的西瓜子吐出老遠,一改白日里的活力四射,反而有點蔫蔫的:“我幼時跟隨祖父顛沛輾轉,見多了民不聊生的慘烈,若有可能,我恨不得自己早生幾十年,跟武帝驅逐蠻夷,保家衛國,好叫百姓免于戰火,那才是真的英雄。” 辛醇低聲道:“你女兒做到了……生下她,興許是你去禹城,唯一一件好事,也是唯一一件正確的事。” “禹城?”甘尋失笑:“我為何要去禹城?我雖有心投軍,守家衛國,但四海皆有蠻夷對我大沛虎視眈眈,我為何偏偏要選禹城?” 是啊,為何一定是禹城? 為何偏偏是禹城,那個抹殺她的笑容,折戟她的羽翼,使她年華葬送的禹城?! “別去,別去,算我求你,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