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美食錄 第35節(jié)
“再嘗嘗這個。”李山又給她舀一勺柔魚絲。 柔魚絲是將柔魚慢慢放在火上烘干,而后再手撕成絲,這柔魚絲做了兩種,一種加糖,一種加茱萸,為的就是滿足不同食客的需求。 趙大嫂素來喜歡海產(chǎn),自然也毫不抗拒。 她嘗了嘗柔魚絲。 第三十三章 雞絲簽(二合一)…… 淡黃色的柔魚絲, 入口纖維感十足。 又柔又韌,富有嚼頭,還有淡淡的香氣。 辣味柔魚絲上面沾染著火紅色的茱萸顆粒, 送進嘴里又辣又麻,之后卻有一點淡淡的甜,而后便是柔魚特有的大海味道。 這辣味柔魚絲更適合就酒。 另一種柔魚絲偏甜, 沒有辣度,似乎更適合孩童解饞。 趙大嫂偏愛辣味的柔魚絲, 一絲一縷越吃越香。 李山感慨:“不愧叫柔魚, 果然吃起來柔韌。” 趙大嫂“噗嗤”一笑:“叫柔魚是因為它就似無骨一般。”說著便給李山比劃柔魚長什么樣。 李山聽得向往:“趙嫂子懂得的可真多, 我還從來沒看過海呢, 想必天下的水匯聚一處, 定然不同尋常。也不知今生是否有機會能得一觀。” “海有什么稀罕的?”趙大嫂自小在海邊長大,自然不以為然, “望不到邊的水而已,聽說村里人從泉州出洋的才厲害呢, 什么昆侖洋,什么烏豬洋, 蛇龍洋, 遇上大雨,還能看見龍在云間哩。” 李山瞠目結(jié)舌, 趙大嫂起來談興:“出洋兇險,全靠一個南針, 若是稍有差錯便命都要陪著,是以泉州那些大戶人家都養(yǎng)著舟師。” 李山聽得津津有味,還記得遞一塊糖糕給趙大嫂。 糖糕在臨安城里不稀奇,稀奇的是大娘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使得這糖糕又蓬松又松軟。 一口咬下去便如同咬著一片云一樣,糖糕的空隙孔洞全部都松松軟軟,糖粉絲絲縈繞,甜滋滋的。 叫人吃完就心里忍不住放松些。 “這個好,回頭我買些……”趙大嫂剛要說我買些送我侄兒,卻忽得住了嘴。 她自己沒有孩子,是以極其喜歡趙老二家的兩個侄兒,酒樓里每每有作廢了的糕點便會散給諸人,她分得了之后都是直接送給侄兒吃。 可想起今兒個趙二嫂兩口子在旁挑唆的樣子,卻寒了心。 何況自己如今和離自然是不會再進趙家門了,這糖糕便也無從捎起。 李山絲毫沒留意她的欲言又止,反而樂呵呵贊同:“是該買些,這兩天寒食節(jié),開不了火,看你這么愛吃,自己多備些。” 對啊,大可買給自己。趙大嫂恍然。 吃完了糖糕李山從一個大盆里拿了雞絲簽出來,自己吃得卻是從個小盆里倒出來。 趙嫂子納悶,再仔細一看,李山跟自己吃的雞絲簽不大相同,形狀要粗狂些也沒有沾染白芝麻,當即多看了兩眼。 李山不好意思:“這是我自個兒做的,不成想做得丑可些沒法拿去售賣,便放在后廚供大家伙吃算了。” “你還有這么大的本事?”趙嫂子有些驚訝。她眼里做菜好的大娘子 李山摸摸腦殼,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做廚子,當初來酒樓時與少東家談定的便是若是不忙時便允我進后廚幫忙。”說罷,便從小盆里扒拉出來些給趙嫂子:“趙嫂子且嘗嘗,看缺了什么。” 趙大嫂送進嘴里。 這雞絲簽1,是將煮熟后的雞rou切成小塊,而后浸泡在茱萸紅油、五香水和雞湯里而成。 是以吃進嘴里,立刻就被濃郁的茱萸紅油所裹挾,辛辣十足,想放棄的那一瞬間,卻很快被濃郁的香氣所俘獲。 八角草果豆蔻等多種香料被砸碎后放進熱油里慢慢烘烤再倒入了山泉水,是以這五香水有多種滋味復合,浸泡進雞絲后使得雞絲也滋味復合。 更別提了還沾染了黃澄澄的老母雞湯。 辛辣、香辣、麻香,種種不同滋味一齊在嘴里碰撞,使得這道菜的滋味立體起來,多層次多方位的出彩。 趙大嫂贊不絕口:“當真不錯,做得不比旁邊這道差,只不過刀工上欠缺些。” “當真?”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腦殼,又問趙大嫂,“大嫂,你可想有什么想做的?” 見趙大嫂一頭霧水,李山解釋:“好比我以后想做個廚子,大嫂你呢?” 趙大嫂一愣,她少女時整日捕魚、縫漁網(wǎng)、下籠捉蟹、趕海,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因著同村小娘子都是嫁到了漁村,她便以為自己也會如此。 等到少女懷春時,便開始期待自己未來夫婿的模樣,那時候想要做個新嫁娘。 等嫁到臨安城之后,便想著照著娘親的做個賢內(nèi)助,每日里縫補、漿洗、做飯,照顧一大家子人忙得腳不沾地,可那時候想做的是當一回娘。 到后來發(fā)現(xiàn)丈夫壓根兒靠不住,婆家更是黑心爛肺,從前那些期待便也漸漸落了空,如今倒是迷茫一片。 她闔闔嘴唇:“我也不曉得哩……我現(xiàn)在這樣子,就是想做什么,還能去做么?” 李山搖搖頭:“趙嫂子莫要這般看輕自己,你做事麻利能干,手腳勤快,能讓往來客人和店里上下都信任你,豈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 他又拿自己的經(jīng)歷來鼓勵趙大嫂:“我從小父母雙亡,被安插到孫家做跑堂的,三天兩頭挨打。可我一直想做個廚子,沒想到老天爺開恩,居然讓少東家將我撿走,又答應我可做廚子,我每日里下工后勤學苦練,如今不也做得像模像樣嗎?你要是想做,何時都不晚。” “當真嗎?”趙大嫂囁喏道。 “那還有假?你若是心里想不出來,倒不如多跟少東家說道說道。”李山篤定道。 不多時,大娘子便回來了,趙大嫂自去尋大娘子說話。 她先是將自己的境遇簡單幾句點明:“大娘子,我與婆家鬧翻了,今日從他們那里出來,過幾天等我娘家人來便給我們辦和離。” 曼娘瞪大了眼睛,旋即有些贊許點點頭:“也好,那樣一戶人家,早走早舒坦。” “可那戶人家的秉性您也是知道的,我擔心他們上酒樓來鬧,因而今天是來結(jié)清銀錢,與您告別的。” “告別?趙嫂子,你要是走了,以后誰還幫我迎客?”曼娘笑吟吟。 “可……”趙大嫂心里也有不舍,可擔心連累曼娘,還是狠心咬咬牙,“多謝大娘子愛重,可我到底不能拖累了您。” 曼娘搖搖頭:“臨安城這般大,你又要往何處去?便安心在這里待著便是。萬事有我,你不必怕趙家來尋麻煩。” 趙大嫂擦擦眼淚,福了一福:“謝東家周全。” 曼娘便岔開話題:“你今后住在哪里?不若去我家里與我娘作伴。” “不了。”趙大嫂搖搖頭,“趙家人惱怒之下不知還會做出何事呢。雇傭我您大不了把我辭退,說到官府里去也理直氣壯,可若是容留我,他們家攀扯起來便不好了。” 她想得一清二楚,雇傭她倒也罷了,可不能再讓東家因著這個再生事。 曼娘見她堅持,便不再多說,只道:“二樓原來是我跟幾個女賬房住,后來我娘回來了,我便與丫鬟回去住,空出幾間房,你便去住就好。” 見她還要推辭,曼娘忙故意拉下臉:“你若是再推辭便是真的拿我當外人了。” 趙大嫂這才應了個是。 大娘子居然待自己這般好,趙大嫂心里感念不已,想起李山今天與自己所聊,便忍不住問曼娘:“大娘子,您可有什么放在前頭想做的事?” “自然是好好兒將恒家酒樓開成京城第一。”而后讓永嘉侯府和殷晗昱這些人受到懲罰。 “李山說他想做的是做廚子,可我怎么就想不到自己想做什么呢?以前只想做個賢妻,如今驟然和離,卻不知去哪里,應當做些什么……”趙大嫂不好意思地扯扯衣袖。 原來是和離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曼娘看著她,似乎看到了前世那個囿于后院困于“賢妻”名號的自己,當即笑道:“你想想,自個兒最喜歡什么?” “喜歡?”趙大嫂頓了一頓,“自然是最喜歡趕海捉海貨。大娘子,你不知道,海里什么都產(chǎn):海鏡、鱟、比目魚、大烏賊,個頂個的美味。一網(wǎng)下去便可撈上來許多……” 她想起大海自然煥發(fā)了生機,滔滔不絕講下去,臉上煥發(fā)著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生機。 過好久才忽得察覺來一直是自己在講,當下覺得冒失,吐吐舌頭:“是我不對,竟說了個沒完,耽擱東家了。” 曼娘含笑看她:“趙嫂子,你適才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閃閃發(fā)光,說不定這便是你真心喜歡之物。” “海么?”趙大嫂一遲疑,“可再回海邊卻是不能夠了,我做姑娘時的竹床睡了侄兒,戶頭也早遷到了臨安,何況娘家再養(yǎng)活不起我這張口。” 再者,她是再嫁之身,在小漁村里少不得有人會來說媒,倒不如待在臨安城里自在些。 “留在臨安你可做些海貨生意,你若是愿意,我教你如何做海貨,你攢上幾年錢自己開個小食肆可好?” 自己開食肆? 趙大嫂有些心動,可轉(zhuǎn)念一想:“大娘子,不成不成,我于做廚上并無天分,不如李山。”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做些家常菜還可以,若是開食肆卻著實不夠。 曼娘想想便道:“那運送海貨來賣如何?” “賣海貨?” 曼娘點點頭:“臨安離海不遠,常有商人販運海貨來城里出售,本來海邊不值當?shù)暮X愥斅荩坏脚R安便高價出售,你大可做這生意便是。” 趙大嫂有些心動,可還是有些遲疑:“這生意常常是那些身家豐厚的大商賈,他們來我們村里收海貨時,我聽說他們背后還都是達官顯貴呢,我平頭百姓,若是被官府抓了……” “你背后有我,我背后自然有貴人。” 趙大嫂想起在酒樓里幾個小娘子聊天時曾含糊說過恒家酒樓部分股契里有冠軍侯的份子,當即便了然。 “你可還記得上回雇了個無賴來誣賴我們酒樓的那人?”曼娘問道,“他下了大獄后變賣了自己家酒樓,正好與我們恒家酒樓相隔不遠,我便想再開一家酒樓。” “這新酒樓要引人注目自然要獨辟蹊徑,我便想以海味見長。這海貨自然是自己采購來才最便宜,可我自己一直騰不開手,今日又聽你這么一說,倒尋思著由你做此事最妥當不過。” 曼娘這些天觀察,趙大嫂為人細心能干,話不多也不會拍馬逢迎,卻極其厚道可靠。 再加上她和離后無處可去,叫曼娘想起當年的自己,便有心抬舉她一把。 “這……這,”趙大嫂驟然接到這么大的委任,登時磕磕絆絆起來,歡喜得話也說不好。 曼娘笑道:“你娘家人既然要來臨安幫你和離,你便可與他們商議一二,請他們相幫你也可。只不過有一條,你從前是農(nóng)戶,后來是宗親家眷,以后可就便成商了,這可要考量好。” 士農(nóng)工商,商人最是低賤,可趙大嫂毫不猶豫:“我跟著您干!” 至于分成嘛,曼娘說出自己的構(gòu)想:“本便由我來出,你出力,等年底給你抽兩成的利,這海貨運輸一年便可獲利幾百兩,你年底也能拿個小一百兩。” 趙大嫂眼睛瞪大,一百兩,她的前公爹,趙家老爺一年也不過二十兩銀子的俸祿! 當即搖頭如撥浪鼓:“少東家,我一分本錢不出,怎好拿您的利錢?您一年與我些薪銀便是。” 說著便死命推辭:“您若是再這般我便不敢接手了。” 她是個老實人,這輩子在夢里都想不到這么多銀子。曼娘想想:“那便抽一成。你也莫妄自菲薄,這做海運生意,須與海邊漁民說得來,還要能細心可靠,便也只有你才可用。” 原來自己這般獨一無二么?不是婆母嘴里“不下蛋的母雞”,不是妯娌口里嘲笑的“鄉(xiāng)下土包子”,不是趙老大嘴里的“無用婆娘”,而是切切實實無可替代的么?趙大嫂眼睛里生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