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漬青梅 第6節
黎簌舉著手機走到沙發邊,那個裝著歡迎條幅的黑色塑料袋就在靳睿的書包旁。 她應了一聲,掛斷電話。 “你,為什么,在我家?” 質問的聲音大了些,廚房里的黎建國探頭出來:“我叫他過來的啊,今兒姥爺買了一塊挺不錯的rou,琢磨著給你倆炒個孜然rou片吃,正好歡迎靳睿回來。上次,趙興旺不是說我做的好吃么,吃了兩碗米飯呢?!?/br> 黎建國把拌好的涼菜遞給靳睿:“小睿啊,一會兒你嘗嘗啊。” 靳睿聽到“趙興旺”這個名字,稍稍抬眼看了黎簌一眼。 然后接過涼菜,禮貌又恭敬地和黎建國說:“謝謝姥爺,給您添麻煩了。” “客套什么,你回來姥爺高興?!?/br> 黎簌聽見黎建國樂呵呵地在感慨: 十來年沒見,小睿這個個頭長得是真高了,好好好,男人如山,高一些是好的,頂天立地...... “哎呦,比我高這么多,感覺比趙興旺都高?!?/br> “1米87?!?/br> “不錯不錯,哎小睿啊,這個菜也端上去吧?!?/br> “好?!?/br> 倆人聊得還挺好! 姥爺請來的人,黎簌也不能趕出去。 她賭氣地把書包丟在沙發上,扯過黑色塑料袋。 這個黑塑料袋,質量不怎么行,昨兒他們拎著折騰了好幾趟,已經快要散架了,被她這么一扯,袋子壞了口子,條幅滑落出來,掉在地上。 黎簌家面積很小,住的年頭多,老家具舍不得扔,新物件又年年增加,現在都放在一起,顯得客廳擠巴巴的。 餐桌就在沙發一側,靳睿也就很容易能看到,落在地上的條幅上,大概是什么樣的內容。 他彎腰,拎一角。 確實是“歡迎回歸”的字樣。 “不是歡迎你,別自作多情!”黎簌連忙蹲下,從靳睿手里搶過布料。 被說了一頓的人直起腰,沒說什么。 隨著他的動作,寬大的校服外套兜里滑出一盒什么東西,掉下來,落在條幅上。 黑色盒子。 上面印著一串英文:marlboro。 黎簌不認識,但憑借形狀也猜得到,是一盒煙。 靳睿抽煙? 她和靳睿是同時動作的,一個撿起條幅,一個拿起煙盒。 黎簌更快,拉住靳睿剛撿起煙盒的手腕,壓低聲音:“你,跟我過來。” 說完,直接拽著他往自己房間走。 剛看過那個“歡迎回歸”,靳睿沒反駁,任憑黎簌拉著,走進一間屋子。 記憶里,這間過去是黎簌爸媽和黎簌共同住的。 以前黎簌的小床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原來放小床的地方放了張學習桌,緊湊地擠在空間里。 屋子里沒開燈,窗口映進來的一些光線,說不清是月色還是其他家的燈火,他記憶里有很多類似的畫面。 靳睿靠在墻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他大半張臉隱在黑暗里,輪廓模糊,目光漠然。 他問她:“干什么?” 黎簌松開手,后退,和他拉開距離。 其實她是有點被他嚇到了,這次靳?;貋碜兓?,除了冷漠,除了愛答不理,她甚至感覺到他目光里冰冷的敵意。 感覺距離足夠安全,黎簌才開口:“你......腰上有傷口,你還抽煙?!?/br> “所以呢?” “昨天,包括今天在學校,你對所有人都冷淡。我問你記不記得我,你說不記得,但你記得我姥爺,他叫你吃飯,你還會過來......” 其實她有點想問,如果他記得他們小時候的事情,為什么對她是這樣的態度? 但黎簌也是要面子的,這句話到底沒問出口。 靳睿也沒說話。 他對泠城最后的記憶,是出事的臘八節那天,北方特有的寒冷里,更冷的是人心。 在那場針對他母親陳羽的“陷害”“栽贓”“pua”里,他的父親靳華洋拉了整個機械廠家屬樓做幫兇,也拉了泠城市做幫兇。 他mama很美,黎簌小時候和他玩過家家時候說過:“我長大了,希望長得像小羽阿姨,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這個“最漂亮的女人”,在她28歲到38歲,最好的十年里,卻像一朵過了花期的玫瑰,迅速枯萎。 她變得敏感脆弱,不得不堅持吃藥來抑制自己身體里巨大的悲傷。 聽到“泠城”這個字眼會崩潰流淚; 天氣冷一些時,聯想到北方的泠城市,她會想要吞食安眠藥片; 夢里總也逃不出那個臘八,所以終日在哭泣。 靳睿記得,她35歲那年,已經開始長了白發。 最后,她各個器官迅速衰竭,病死在醫院滿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十年前的流言蜚語是一場謀殺,所有的人,都不能說無辜。 他們都做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黎簌,她也許也是稻草之一, 但這個“所有人”里,不包括黎簌的姥爺黎建國。 靳睿記得那個荒謬的早晨,不知道為何在他家客廳坐了一夜,說是“老板怕夫人不安全,讓我守著”的司機,突然在早晨脫光了衣服。 然后是靳華洋的“突然”推開家門,揪著無辜的陳羽,說她出軌。并把他“被出軌”的憤怒,嚷得人盡皆知。 無從辯解,因為那位司機,在那兩年里,確實常常跑來家里,按照“老板的吩咐”,幫陳羽做家務或者幫陳羽買東西晾衣服,幫陳羽接送靳睿。 早有閑言碎語,說一個司機在家里的時候比男主人更多。 但陳羽都以為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以為司機的“老板吩咐他不在時讓我多照顧夫人”,是她丈夫對她的愛。 7歲的靳睿能做什么,他只能哭著幫mama解釋,但沒有人要聽。 那天有多少戶人家探出頭來看熱鬧?他們臉上掛著的,是同款的冷漠和幸災樂禍。 只有黎簌的姥爺,那時候老人家的頭發遠沒有現在花白。 老人推開人群,走進去抱起小靳睿,一臉嚴肅地呵斥他的父母:“當著孩子的面,非要這么不體面嗎?像什么樣子!出了天大的事情,你們是為人父、為人母的人,不要在孩子面前吵,他才7歲!” 黎建國用他那只長著繭子的大手,緊緊捂住靳睿的耳廓。 在那個嘈雜的、充滿污言碎語的清晨,是黎簌的姥爺,為面對腥風血雨無處可躲的靳睿,爭取到一絲安寧和安慰。 泠城這個地方,寒冷的空氣、吵鬧的街道、破爛的建筑群和表面樸實的百姓。 一切都讓他生厭。 但靳睿唯獨,敬重黎簌的姥爺。 往事重回腦海,那些喧囂里,黎簌就站在她家門前,在人群之后,指著陳羽大聲問,mama,她就是那個狐貍精嗎? 靳睿那時哭得累了,視線模糊。 他當時看不清黎簌的樣子,但她那件過年的新衣服,他是認識的。 也許她只是最輕微、最輕微的一根稻草。 但失去陳羽的靳睿,仍然不能說服自己,假裝沒事地同面前的童年伙伴和平相處。 黎簌不明白靳睿為什么沉默,只清楚看見他的目光越來越涼。 兩個人本來氣氛緊張,卻聽見客廳里,黎建國聲音愉快地在喚他們:“孩子們,開飯嘍!” 語調和他們小時候那會兒一樣,慈祥親切。 “來了?!?/br> 靳睿說完,邁著步子往外走,黎簌急急拉住他胳膊:“你干什么去?” “幫忙拿碗筷?!?/br> “......” 黎簌是不能理解靳睿言行里對她和對她姥爺的差別待遇的,也想不明白,只能警惕地蹙眉,“你學壞沒人要管,不許打我姥爺什么主意!” 他還成了壞了? 靳睿諷刺一笑,推開門出去。 客廳里有孜然rou片的香氣,黎建國做了幾樣小菜,還煮了一份湯。 黎簌家餐桌很小,椅子也有些吱嘎響,但食物的溫熱,讓這里不顯雜亂,倒覺溫馨。 外面寒風呼嘯,廚房窗上鋪開一層蒸汽。 黎簌坐在靳睿對面,看他低眉順眼似的,展露出一點小時候的乖和黎建國在說話,她把嘴里的脆骨丸子咬得咯嘣響,給楚一涵發信息,真誠發問: 【為什么狗也會有兩幅面孔呢?】 這頓飯吃得她氣不順,吃過飯靳睿去廚房幫黎建國刷了碗,黎簌在客廳聽著,黎建國問他怎么是自己一個人回來。 不知道是水聲太大,還是沒人回答,黎簌什么都沒聽到。 隔了片刻,她聽見姥爺沉重地嘆了一聲,然后問:“當年的事情,最后解決得怎么樣?你mama她,還好么?” 這次靳睿說話了:“不是很清楚,她在另一個世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