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壓在沈蕁胸口的巨石落了地。 年輕的皇帝在與太后的交鋒中拼得了一線勝利,也逐漸顯露出了他之前一直被壓在巨大陰影下的鋒芒。蕭直保下了謝瑾和這兩萬暗軍,雖然是在培養自己的羽翼,但他總歸是賦予了謝瑾一片可以自由飛翔的天空。 一線曙光自東方亮起,沈蕁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到了衣襟上。 一日后的傍晚,沈蕁牽馬進了榆州境內的一座小城,尋了主街上最熱鬧的一處客棧打尖。 榆州一線并不是去往望龍關最快捷的路線,她走這一條道,特意往西繞了路,是不想在路上與謝瑾相遇。 她怕一旦相見,她會控制不住自己,路途迢迢孤身萬里,行程中人是最脆弱的時候,會難以自控地想去攫住那一點溫暖和慰藉,以抵抗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單和內心的惶然無依,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干脆遠遠繞開,絕了那點念想。 她在客棧的馬廄處看著伙計給馬喂了水和草料,又請他打了清水,自己洗了洗臉,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髻,上了客棧二樓。 大廳里座無虛席,擁擠不堪,小二因著沈蕁那一塊分量不輕的白銀,特地給她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另安了一張空桌。 沈蕁的長刀靠在桌角,面容冷冽如霜,因此一人占了一張桌子也無人敢來和她拼桌。外頭暮色已降,華燈初上,窗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織,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河上一彎拱橋,橋上與河岸兩邊彩燈煌煌,歡語盈盈。 這客棧的二樓正有堂會,此時更是人滿為患,坐在廳堂中央彈唱的歌女指下琵琶嘈嘈切切,歌聲清脆悠婉,唱的卻是一曲《塞上聽吹笛》。 今日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沈蕁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城里也能見識到這般的熱鬧,雖與上京的繁華盛景遠遠不能相比,但在這樣一個寂寞的夜晚,于她而言已經足夠,甚至有些驚喜。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歌女再次重復了一遍唱詞,漸漸收了尾,歌聲余音繞梁,如牽繞在沈蕁心上,她微微一笑,低頭喝了一口酒。 酒味清甜,入口有淡淡的暖意,沈蕁脫了大氅搭在椅背上,托著腮幫聽那歌女重新唱了一曲歡快的《春山新雨》。 她不由想起謝瑾書房里那幅《春山牧雨圖》,也想起他寫的那首五言題跋:“煙霞潤廣樹,碧葉繡清安,新綠又一年,攜雨看山歸。” 也許明年春暖花開之際,邊關又能重新安定下來。只是鋒煙戍鼓胡塵飛雪,長風寒甲十里黃云,韶顏年復一年這般逝去,恐怕是南歸不識春風面,推門霜落夢魂單了。 沈蕁只打算在此地逗留一兩個時辰,汲取一點暖意便重新上路,因此她慢慢斟著酒,卻一直沒怎么喝。 廳堂中的人有些是為那歌女的歌聲而來,歌女唱完了這曲不再唱,人也就漸漸散了些,沈蕁眼光在松落下來的大堂里一掃,卻見對面的西窗下,同樣有一個人,和她一樣單獨占了一張桌子,長槍靠在桌角,桌面上只擺了一壺酒,一個酒杯。 修長的手指撫在酒杯邊緣,人卻看著窗外,喧囂熱鬧都與他無關,他穿一身藏青色長袍,襯得臉色尤為蒼白,身姿頎挺氣息幽冷,自成一個寂寥落拓的世界,憧憧人影后像是從她心上透出來的一抹不真實的影子。 沈蕁靜靜看了半晌,笑了起來。 呵,原來和她想到一處去了。 她不想在路上碰到他,他同樣不想,所以不約而同地饒了路,卻又陰差陽錯地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里相逢。 既如此,也就沒什么好躲的了。她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長刀起身。 “都是天涯過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張桌子?”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瑾身體一僵,回頭的那一剎那,眸中猶帶著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著皺起了眉頭。 沈蕁將長刀靠在墻角,大氅放到他對面的椅背上,返身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壺酒杯和小菜。 謝瑾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鐵銹紅的鑲毛刻絲鶴氅,是他沒見過的,原來她不是自己的臆想,原來……她也走了這條道。 他禁不住苦笑,狹路相逢無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她看見眼中來不及收起的情緒? 算了,她本也冰雪聰明,又怎會不明白?何況是在這樣一個熙來攘往的小城,萬丈紅塵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無妨。 她端著碗盞提著酒壺,指尖夾著酒杯再次越眾而來,一眼瞥見他癡癡的眸光,似水波乍泄,不再隱藏。 她低頭躲開他的注視,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說西出陽關無故人,看來我運氣尚好,這條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舉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謝瑾微微一笑,與她碰杯。 沈蕁仰頭喝盡,轉頭去看窗外。外頭綠水紅橋十里太平,燈火樓臺冬色和暖,只是再熱鬧都似乎熱不過籠罩在身上的那股視線。 “你老看我干什么?”沈蕁摸摸臉,“我臉花了么?” 謝瑾略微錯開目光,許久卻道:“你恨我么?” 沈蕁不答,反問他:“那你恨我么?” 他無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壺,正好他也伸手過來,指尖相觸的那刻,謝瑾像是被火燙了一般,飛快收回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