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他告訴程靈:“人生一路,不求得知己,但求同己。但凡有一人同己,就有相依相靠,并肩而行的欲望。這也是劉憲,立此殘身的原因。望圣人亦能得一同己人。” 這個同己是什么意思呢,程靈后來想過很久。 聽說劉憲從前是進士出身,在一場科舉舞弊案之中入獄,后受刑入宮。 殷繡呢,原是丞相的嫡女,后因殷家獲罪,削籍廢姓,入宮為奴。她與劉憲應該算是同己吧。那程靈自己呢,她的一生,要去哪里尋一個同己呢。不知為何,對于殷繡,她突然有一絲嫉妒。 想著,她再一次看向青墻之前的劉憲。 這是頭一回,她也想做一個青灰不分的人,想拋棄多年來壓抑在身上的傳統和禮教。放掉皇后的身份和立場,離開魏釗這個冰冷的人,去尋覓一個和她一樣的人。然而,無論她怎么想,怎么在腦中搜羅,她都覺得,這個人似乎就在眼前。 “載荷,今日的茶,你是怎么取來的。” “是奴婢親自從咱們存茶的柜子里取來的啊。” “途中還有誰碰過那茶。” “途中……,哦,梁夫人的侍女羅兒,在后頭燒水房里摔倒了,奴婢去放下東西去扶了她一把,當時,旁邊到是有另一個小宮女,等我扶了羅兒去坐著,回頭是她把東西拿起來遞給我的。” 程靈垂眼嗯了一聲。這一回,劉憲算是救了她一回。 “載荷,以后我要的東西,你一眼都離不得,務必親手送到我眼前。” 程靈雖未明說言,但載荷也在宮中多年,自然聽出了其中七八分的意思,輕聲道:“圣人,劉知都這次的翻茶之過,難道是……”程靈看了她一眼,沒有解釋,只道:“你回去吧,我再略站會兒。” 也是,解釋什么呢,猶豫什么呢,從前拽她出地獄,如今救她于生死的,都是他。 天漸漸黑下來,白日的溫度退盡,初秋的風雖不透骨,此時卻也蕭瑟。 被風吹落的桂花如柳絮一般卷成團兒,滾流過劉憲的膝邊。一彎明月懸空,離中秋暫遠,那月形如女人之眉,纖細可愛。因天空無云,月光尤其清亮,將周遭所有的物品,都照出了清晰的影子。 明仁殿的宮人在殿門口懸上了燈,殿門落了鎖。宮道上也少人行走。 劉憲已跪了三個時辰,周身疲倦,身上的骨頭也幾乎要麻木了,他勉強維持著姿態,盡力平和自己的呼吸,自從先帝將他帶到身邊,他很久沒有受過這樣的責罰了,從前在人前,都是人人喚他知都大人,忙不迭的送上自己的膝蓋來請他辦事,正如徐牧所言,他到真的不太記得為奴的苦楚。 想著,不覺有些自嘲。正欲去細思其中的滋味。一彎人影落到他面前。 劉憲抬頭,殷繡正立在他面前。 “來了。” “嗯。” “官家不會問嗎?” 殷繡搖了搖頭,“胡相來了,同官家在書房,楊嗣宜在里面伺候。我……過來看看你。” 說著,她似乎覺得低頭說話有些別扭,索性屈膝也跪了下來。 “你別跪。” 殷繡笑了笑,“你救了我一回,我不該陪一陪你嗎?” 劉憲輕輕抬手,于人鬢邊拂落兩三碎沾的桂花,溫聲道:“不該,魏夫人日后要跟著官家,要做高貴的人。這樣,劉憲才痛快。” 這話在劉憲身上,其實刺心刺骨,他曾經在昏暗的慈安殿里告訴程靈,“得一同己之人,便可立此殘身。”如今,他卻要把這世上唯一個同己之人,認認真真地送到離他萬里之外的地方去。他是痛快,痛快二字,最重的卻是“痛”字。 “劉知都……你對繡兒的恩義,繡兒此生都不會忘記,無論繡兒日后身在何處,知都都是繡兒至親之人。” 劉憲垂下手,“你以前,就很喜歡對我說至親這兩個字。算了,月色好,我也著實累了,你能陪我一時,也算撐著我熬一時。” 殷繡抬頭望月,晴朗無云的天幕上,新月在空,桂花的幽香入鼻灌袖,令人心曠神怡。幾乎令人想不起,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 “知都。今日明仁殿中,您怎么知道那茶中有毒。” 劉憲垂目,“你才是個中高手,沒有看出來嗎?” 殷繡低聲道:“回過頭來想的時候,發覺茶湯的顏色,的確與你送我春風髓不同,好似更深一些。繡兒慚愧,當時并未察覺。” 劉憲嘆了一口氣。 “我認識徐牧很多年了,從前,我身邊幾乎都是他的人,這幾年,他身邊也漸漸有了我的人,該知道的,我大多都知道,不過,若不是你,我今日并不想逆他的意思。” 殷繡細想了想他的話,似乎有些理解其中的道理,卻又不完全清明。 “如果您今日未出手,那后果會如何呢?” 劉憲看向他,溫潤的眼中含著一絲疼惜和憐憫。 “其余人都不會如何,但你……或許就活不成了。” “為何。” “這個局,其實不是對著你去的,但你是解這個局唯一的合適的人。梁氏是太尉梁凡的女兒,她如果在明仁殿中毒,而有毒的茶又是明仁殿備的,第一個逃不了關系的是程皇后。如此一來,官家必然處置皇后,這段時日,朝廷的文官們好不容易消停下來,若程皇后遭處置,程太師如何自處,文官心里做何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