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腿受了傷，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跌跌撞撞走過十幾米后，終于再也支撐不住，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嘯鳴，林嘯鳴！

    陸燼朝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聲音被雷雨聲吞沒，他來到少年身邊，僅存的精神力迅速沒入少年體內，安撫著他正狂暴崩塌的精神圖景。

    所見卻并非熟悉的機械城市，精神力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滲入幻境的裂隙。是的，真正讓他懷有處決心魔勇氣的，是最開始那天一個人的出現。

    陸燼朝抓住林嘯鳴手臂，觸手是幾乎要將人燙傷的高熱，和冰冷雨水交織，激起顫栗。

    閃電劃過天空，銀白色的光芒轉瞬而逝，在這短暫的光亮中，渾身是血的少年勉強從過載五感中掙脫出來，抬起頭。

    哨兵還完全不是自己熟知的樣子，燃血剛剛發起，基因和面貌還未開始改變，現在的林嘯鳴，是他最開始的那副模樣。

    最初只在通緝令上看過一眼，陸燼朝早就不記得林嘯鳴原本的樣子，眼前所見的模樣甚至可能是他幻想出來的。

    在那雙漫過鮮血的烏黑眼瞳中，陸燼朝看到迷茫與掙扎，還有極痛中的清醒和警惕。

    更多的精神力沒入哨兵身體，迅速擠滿此前十幾次回溯中被重擊而來的裂縫！

    我會保護你。

    陸燼朝凝視著那雙眼睛，整個世界變得混亂，在一秒數次的銀白閃光中，他窺見了林嘯鳴眼瞳的更深處。

    你將我從灰敗深淵中拽出，就此成為我點燃心火的勇氣。

    此為虛幻，也為我想要為你做的那些事。

    雨傾盆而下，似乎天空連接著大海，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后方的犬吠聲愈發清晰，強光手電的光芒交織在林中，就要照到兩人身上。

    河水蔓延上來，淹沒腳底，沒過小腿，在冰冷的寒意中，陸燼朝緊緊抱住高熱的少年哨兵，將全部的精神力灌注進去！

    咔嚓

    碎裂的聲響是那么清晰。

    似玻璃杯被打碎，四分五裂的不規則碎片被地面彈起，將光線反射向各個角度，最終又落入無波的寧靜海中。

    河水淹沒了頭頂。

    懷中的溫度也隨著心魔的破碎逐漸消失，陸燼朝將手松開，留戀嗎？確實是留戀，但他的感情可要交給現實中真正的林嘯鳴啊。

    他雙腳奮力蹬出，不斷向上游動，光線正在出現，黑暗隨著上升正一點點被驅逐。

    陸燼朝伸出雙手，扒住了竹筏邊緣。

    嘩啦

    隨著水聲，他整個人從海面冒出，雙臂撐著竹筏干脆利落地爬了上去。

    衣服和頭發都在不斷向下滴水，陸燼朝坐在竹筏上，平復著呼吸。

    掙脫了。

    心魔中漫長的時間回溯對心智確實是一種折磨，哈利特不愧是現今首席，實力是他見過向導里最為強橫的。

    陸燼朝望向海面，在他出水的波紋中，隱約能看到向導緊緊抱住燃血哨兵的倒影。

    但這景象正隨著心魔幻境的破碎逐漸消失。

    一望無際的海面，無邊飄蕩的竹筏，這里是他的精神圖景。

    還算順利地從哈利特的領域掙脫出來，但這還不算完，真正感受到首席向導的強橫實力，陸燼朝開始期待兩人正面對上的時候了。

    與此同時。

    凜冽的風刀子般劃過，夾雜著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身上，吹得連眼都睜不開，無盡雪原正在悄無聲息地制造雪盲。

    每一步都深深踩進小腿深的積雪中，用力抬腳拔出來，再竭力邁出一步。

    哈利特不記得自己在雪原中走了多久。

    呼吸帶出的水汽轉瞬結成冰霜，凍在臉上，睫毛被染成潔白，冷，很冷，明明知道這是精神力凝聚而成的世界，卻仍然如同具有身體般，無比真實的感受著寒冷。

    哈利特能堅持到現在，全靠精神力凝聚而成的一盞心火溫暖著靈魂。

    她沒想到陸燼朝竟然能營造出這樣的領域，向導大多都是溫和的，就連精神體都是無害的食草動物，在戰斗中，他們一般會選擇利用已有的有利條件，從內心深處擊潰對方，比如說心魔。

    在接受挑戰之前，哈利特謹慎地再三確定，自己已經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執念。

    但陸燼朝直接將她拉到了這一片雪原。

    歌聲再一次響起，縹緲的旋律如同朝圣者正在哼唱著，尋找神明蹤跡，摸不清究竟從哪里傳來。

    這也許是一種指引，但這是陸燼朝營造的領域，極有可能意味著陷阱。

    哈利特知道自己不能按照聲音的指引，可歌聲來自四面八方，除此之外，她又能去哪里？

    她停住腳步。

    哈利特深吸口氣，在她腳下，是小腿深的厚實積雪，還有不知道究竟多厚的冰層。

    靠著心火她能支撐很久，但一昧支撐下去沒有意義。

    她必須打破領域，哈利特不確定自己能困住陸燼朝多久，如果對方比她更快掙脫出來，自己就離輸掉不遠了。

    向下試試吧。

    她蹲下身，精神力化作的心火炙烤著冰雪，很快化出一灘積水。

    冰層比哈利特想象中要薄，很快就被穿透，顯露出下方的活水，哈利特伸手摸了下，水竟然不算涼。

    精神力向下探測，數分鐘后，哈利特睜開雙眼，確定出口就在下方。

    她深吸口氣，小心地護住用于照明和取暖的心火，跳入冰洞之中。

    水立刻浸濕了全身，哈利特迅速沉了下去，冰洞成為頭頂的一個圈，露出地面上的光芒，隨著她的下沉，逐漸遠去。

    精神力的世界中，不需要呼吸，同樣也不需要承擔海水的壓力。哈利特下沉了百米，非但沒能找到先前感知到的出口，反而感覺到了某種難言的滲透感。

    第171章

    周圍仿佛充斥著另一名向導的精神力，哈利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對方的感知。

    這片海難道全部由陸燼朝的精神力凝聚而成？！

    哈利特還沒來得及震驚，一只發著光的水母便從她身邊游過，下沉還在繼續，那點光迅速向著上方遠去了。

    魚群在她身邊環繞，好奇試探一番后，離開了。

    哺乳生物攪動水流，龐大身軀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深色的身體上覆蓋著眾多叫不上名字的寄生生物，正發出沉悶的低鳴，原來在海里也能聽到聲音。

    藍鯨棲息在多深的海域中？哈利特不知道，她只知道降落不曾停止，她翻了個身面朝著下，永無止境的深邃黑暗，何時才是盡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所見的生物換過一茬又一茬，她仍在下沉，深海中一片黑暗，只有一些游動的發光生物，以及她身上的這盞心火。

    但現在，心火正因為被陸燼朝精神力侵染，變得暗淡。

    也許是件好事，光會吸引她并不想要見到的生物。

    數根不知道究竟有多長的觸須在眼前滑過，攜帶著致命的殺機，黑暗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生物？哈利特無法看清那東西的全貌，但無可否認，難以言喻的恐懼正在將她席卷。

    這是她從未經歷過的恐怖。

    她確實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執念，陸燼朝因此無法用心魔來對付她，但在人類的本能中，永遠藏著對未知，對更強大存在的恐懼，無法抗拒，是那么容易被勾起。

    成為首席向導的幾年里，哈利特走過太多地方，也算見多識廣，她有幸福的家庭，也有強橫實力傍身，自以為已經沒什么好怕的了。

    萬米的海域中存在著什么？

    如今對深海的未知恐懼卻如藤蔓般從心底生發成長，將她的身體擠滿，細小的尖刺又會帶來疼痛。

    心火已經非常暗淡了，但就是這樣微弱的光芒，在深黑的海底仍然是最耀眼的存在，吸引著數不清的危險。

    也許巨大的眼睛正在冰冷窺視著她。

    必須要想辦法破局。哈利特閉上雙眼，她強行壓制住心底那份正在源源不斷滋生的恐懼，沉下心來，去感受鏈接的存在。

    無論遇見怎樣艱難的情況，屬于哨兵的鏈接永遠都會在，正緊密將她牽引，除了死亡才能將兩人分離。

    那是最為清晰的指引。

    這是自己相較于陸燼朝來說，已經結合的最大優勢在于穩定性，她本來不想使用鏈接，但看現在的情況，如果不用可能真的會直接輸掉。

    艾伯特

    她下沉在永無止境的深海，從心底呼喚著，于茂盛生長的恐懼和刺痛中，接收到了結合哨兵來自外界的回應。

    哈利特伸出手。

    陸燼朝行走在一片虛空中。

    周圍皆是純白，這是相當純粹的精神空間，兩人強橫的精神力碰撞，直接開辟出了這方異度空間。

    他心念一動，一把匕首出現在手中，化作沖鋒槍，又變成造型奇特的不明武器，最后消失在空中。

    陸燼朝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繼續向前。

    耐心等待對手的到來，同時熟悉這方空間中的規則。

    自己目前正是精神投影的狀態，身體素質造成的那些桎梏再度消失，而各種變化又隨著精神力的釋放和凝聚隨心所欲。

    前方突然產生了不穩的波動，陸燼朝停下腳步，感受到了哈利特還有另一個陌生人的精神波動。

    裂縫出現，迅速被撕開一道口子，扭曲的形狀如同開膛破肚，哈利特的身影從后方的混沌中掉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濕透的身體正在迅速變干，海水蒸騰，精神力成為組成周圍空間的一部分。

    哈利特的狀態顯然不是很好，手臂撐著身體，試了兩三次才終于爬起來，裂縫在她身后閉合，斷絕了所有退路。

    不過也沒人想要回去那個鬼地方。

    陸燼朝雙手自然下垂，安靜在她面前等待著，趁人之危？不需要。

    哈利特平復著呼吸，深海帶來的巨大壓迫還未消失，幸虧有和艾伯特的精神鏈接讓她不至于迷失其中，她望著眼前全須全尾的陸燼朝，意識到了兩人實力方面的差距。

    明明陸燼朝才覺醒四年，怎么會有如此強勁的實力？

    但現在顧不得想這些了，哈利特迅速調整好狀態，將精神力牢牢凝聚。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對視之中，陸燼朝對她點了下頭。

    哈利特迅速抬手，精神力在身前凝成一道透明屏障，攜帶著浩瀚能量的攻擊落在屏障上，瞬間激起大片波紋，阻隔傳遞，消解掉所有震動。

    試探性的攻擊就這樣被擋住，陸燼朝步調不變，無數綿密絲線自他身后糾纏著出現，化作堅硬的針，隨著他抬手一指，暴雨梨花般刺向哈利特！

    所有退路封住，但哈利特并沒有想要退卻的心思，精神力化作絮狀不斷鼓出，似柔軟的棉花，無數根針噗噗插進里面，跟快便寸步難行，未能傷她分毫。

    兩人都是從向導學院畢業的好手，在這方空間中，再也不用受向導柔弱身體的制約，一切都由精神力的強度決定，隨心所動。

    如果有旁人看到這場戰斗，絕對會驚嘆于它的精彩絕倫程度。轉瞬之間兩人就過了十數招，哈利特也從最開始的單純抵擋，逐漸施以還擊，主動發起進攻。

    他們雄厚的精神力儲備似乎足以支撐這場戰斗永無止境的進行下去，精神力碰撞，擴散開來的能量又讓空間變得更加穩固。

    感知，應敵，抵擋，攻擊。

    襲來的每一個招式都被化解，但自己的攻擊也全都無法傷及對方。

    異度空間中不存在時間，于是無從知曉究竟過去了多久，他們用盡所有手段攻擊，驅使著龐大的精神力。

    無休止的戰斗中，數不清的陷阱被布在陸燼朝身邊，看不見的荊棘正在逐漸封死他的全部退路，感知中周圍已然充斥著屬于哈利特精神力的凝聚物，腳下也有什么正在伺機而動。

    但封住所有退路是不錯，耐不住陸燼朝根本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要他的進攻暫時不受影響，就沒有必要那么快的解決身邊這些東西。

    不斷用最迅猛的攻擊方式，消磨著哈利特的能量。

    在精神力存量方面，他不會輸給任何人。

    浩瀚如海的精神力悍然涌向對手，卻撲了個空，哈利特不知何時竟瞬間移動到了他身后！

    陸燼朝盲視野的狀態下擋住她手中鋒利的刀刃，正要轉身，卻被腳下終于破土而出的東西捆住了。

    頭頂，四周，腳下感知中周圍已然遍布著哈利特的陷阱，稍微一動都會直接撞上去，然后牽動所有機關。

    堅韌的荊棘纏住陸燼朝雙腳，尖刺刺破皮膚，精神力凝聚而成的投影不會流血，卻能被同樣的精神力量干擾。

    堅定的心智和信念，在這一刻有瞬間的動搖。

    內心深處的細小裂縫迅速被荊棘擠占，就要將傷口撕裂，似乎有黑色的霧氣涌動其中，躁動地想要出來，感染更多更多有生命的存在。

    就是現在！

    哈利特控制著荊棘，用力將那道口子撕開，接下來，陸燼朝將會迅速被自己心底的黑霧吞沒。

    但事情并未如她料想的那樣發展。

    裂縫伸展，傷口確實是被用力扯開了，翻騰的黑霧涌出，吞沒的卻不是陸燼朝。

    曾經在天矢一星上感受過的絕望哭嚎和痛苦，驟然爆發開來！

    刺耳嚎叫聲中，黑霧瞬間沖散了環繞在陸燼朝身邊的陷阱和機關，荊棘發出無聲的尖叫，碎裂成一塊塊，最終碾成齏粉。

    所有這些都是由哈利特精神力化成的，猝不及防下收到黑霧的沖擊，她悶哼一聲，招架不住的后退幾步。

    霧氣中的痛苦和絕望正在迅速侵染著她，哈利特不得不分出心神，率先處理黑霧。

    陸燼朝竟然把他曾經吸收過的負面情緒，當成了攻擊手段！

    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所見到的一切，都將幻化成為現實，那些曾經刺痛過你，傷害過你的種種，會變成你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可以的。

    只要你想，你就無所不能。

    這是他從林嘯鳴身上學到的，哨兵將那些帶給他過載和痛苦的過量信息凝成零件，參與精神圖景的建設。

    那他是不是也能將疏導過程中吸收而來的負面情緒，變成自己的武器？

    陸燼朝嘗試了很久，向導對情緒太敏感了，一旦深陷其中，就會落入混沌境地，這對至今圖景封閉無人進入的陸燼朝來說，無異于在千米高空上走鋼絲，危險十足。

    但風險和收益是成正比的。

    在這期間林嘯鳴也幫了他很多，陸燼朝始終堅守著心中的那盞光，黑霧縈繞周圍，卻無從將其侵染。

    他已經足夠堅毅。

    陸燼朝平靜地伸手，指向駭然的哈利特。

    心底的野獸被徹底釋放，黑霧咆哮著沖向面前的對手那是陸燼朝二十八年人生中，見到的所有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