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進入才沒有多久，陸燼朝甚至都有點不敢想象，隨著芯片的使用時間增長，哨兵興奮程度進一步加深，這里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狂歡過后，留下的極有可能是一片生機滅絕的頹然。

    他抓緊時間尋找，尋找那在將會刺激頂點中開放的通道，純凈的水膜包裹身體，不讓會激起極度興奮的酒落在身上。

    很快檀香味就濃重到了會讓人呼吸困難的地步，好在作為精神投影的陸燼朝不需要真正呼吸。

    他在扭動的廊架中穿行，圖景的邊界已經被探尋得非常清楚，除了酒池之下不可見的空間，其他地方都有雨水落下，確定情況。

    既然地面上沒有陸燼朝抬起頭。

    天空，天空上不知何時，悄然出現了一個藍紫色的云洞。

    如同某位至高無上存在悄然睜開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下方圖景中的一切。

    想來那里就是通往樂園的入口了。

    陸燼朝一抬手，水立刻在他腳下形成平板，不斷噴射的水流攜帶者巨大的水壓，直接將陸燼朝整個人托起！

    他在酒雨中不斷上升，靠近那只眼睛。

    離得近了，逐漸感覺到吸力，拉扯著他進入其中，最終投身于此的瞬間，縈繞鼻畔的酒水和檀香的味道盡數消失了。

    腳下的水板消失，陸燼朝踩在了上面，輕飄飄的。

    如同云層中的空洞，卻要更加堅固，絲絲縷縷的灰白中，是扭曲旋轉著的藍紫色。

    像燦爛星空，也更像電粒子凝聚而成的風暴。

    在云洞深處，陸燼朝看見一道身影，正一步步朝著前方走去。

    那是哨兵的精神投影，陸燼朝精神一振，確定找對了地方，也邁步進入更深處。

    身后的洞口已經隨著距離拉遠變得很小，更多的藍紫色流質出現，攜帶點點微光，陸燼朝打起十二分警惕，繼續深入。

    影像逐漸出現在了身邊，走馬燈般飛快閃過。

    眼前變得模糊，恍然間，陸燼朝聽到了沉悶的聲音，像是耳朵被蒙著一層膜。

    他費力地睜開眼，天花板變得很高，柜子很大，周圍是四方的欄桿，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不是世界變大，而是他變小了。

    熟悉的面孔湊到眼前，皺紋和白發比他印象中要少了太多太多，帶著欣喜的笑容，看到養父養母的瞬間，陸燼朝忍不住鼻子一酸。

    手指伸出逗弄，他聽到養母笑道：這孩子可真夠漂亮的。

    世界開始縮小，但還沒到習以為常的大小，眼前不再是臥室，他坐在窗邊，看到路邊坐著個正在掩面哭泣的陌生女人，脊背深深地彎下去，似乎真的被工作和生活壓垮了。

    他什么都不懂，卻感受到了真實的悲傷和痛苦。

    養母趕忙過來，將他抱在懷中，問同樣驚訝的養父：朝朝為什么哭了？

    那時身為普通人的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在冰天雪地里發現的孩子，可能是個向導。

    再后來，他對來自周圍的情緒愈發敏感，坐在教室里低著頭發呆，抽屜里被塞滿各種垃圾和死掉的蟲子。

    可能是發育的太晚，他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矮，也因為對情緒過分敏感，經常會控制不住得流眼淚。

    這些都成了他被欺負的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只是個被拾來的孩子，他甚至都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

    老師和父母的關愛并不能彌補受到的傷害，不愿意出門，甚至不愿意去學校。

    最讓人崩潰的一點在于，他自己深陷痛苦，卻也能夠感到那些孩子們欺辱他時的爽快。

    陸燼朝冷靜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過去的很多東西，他都已經忘記了，而眼前景象正幫他一點點的重新想起。

    因為小時候的這些事，他自卑懦弱到了一種旁人很難理解的程度，這種自卑一直持續到了成年，甚至在工作之后，也沒有絲毫改變。

    面對殷齊長達兩年的糾纏和sao擾，他有太多顧慮，只能一次次用語言拒絕，根本無法撕破臉皮，做出真正意義上的反抗。

    在旁人眼中他是欲迎還拒，故意吊著對方，面對那些鄙夷意味的言辭，他不敢反駁，不敢大聲去說才不是這樣，只能默默接受來自世界的深深惡意。

    曾經他覺得幼時的經歷需要他用一輩子去治愈，現在卻驟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相當平靜地面對一切了。

    陸燼朝邁開步子，眼前景象開始模糊，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注視再也無法相見的養父養母，堅定地走出最后一步。

    他再也不會被困在過去了。

    云洞消失，他出現在了一片垃圾場上。

    到處都是芯片和報廢的金屬制品，像極了他從地下角斗場出來后遇見的垃圾場，但又有很多不同。

    陸燼朝走了兩步，確定這里已經脫離了精神圖景的范疇。

    這就是傳聞中能見到那個存在的電子世界么陸燼朝摸黑穿行在成堆的芯片中，精神力探路，讓他在角落里找到一個半邊被掩埋的小型飛行器。

    他拾起飛行器略作查看，有一些輕度的破損，但應該還能用。

    陸燼朝閉上眼，精神力將其包裹，探入機械和電子元件的內部。

    導入。

    滴

    指示燈驟然亮起紅光，短暫停留后，光芒變成了綠色，陸燼朝試探著松開手，看它歪歪扭扭地在面前飛起。

    蕪湖！E7的聲音從中傳來，這就是有實體的感覺嗎？好奇怪啊，哪里是我的頭？

    可能是這里吧。陸燼朝指了指飛行器的前端，沒能找到小機器人形狀的東西，不過這個能飛，可能還更方便一些。

    E7顯然還不能很好的掌控自己的新身體，陸燼朝話音未落，它便一頭扎進了旁邊的芯片堆里，發出痛呼。

    陸燼朝失笑，上前將它解救出來：這上面應該沒有痛覺傳感器吧？

    還是要做做樣子的嘛。E7重新歪歪扭扭的起飛，適應著嶄新形態，陸燼朝耐心地在旁邊等待。

    這是兩人早就商量好的，畢竟是要進入電子芯片營造出的世界，陸燼朝會試著帶E7一起，有個伴行動總要比獨自一人好些。

    E7的本體大腦需要電子設備的輔助才能維持在陸燼朝終端里的活躍性，也正因為此，它是人腦和電子結合的產物。

    E7剛開始提出時，陸燼朝只覺實在太過天馬行空，沒想到竟然真的成功了。

    也正因為此，陸燼朝更加堅定了心中的猜想，E7它是個很強的哨兵，才能有足夠的精神力量，被自己帶入其中。

    差不多可以了。E7慢慢適應了飛行著的感受，懸浮在陸燼朝身邊，看我像不像云津？

    云津比你可愛。陸燼朝繼續向前，芯片被踩碎，在腳底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

    翻過埋藏著無數電子垃圾的填埋場，他終于看到了眾多實驗報道中所說的，逐漸降下的迷霧。

    霧氣降臨，很快就籠罩在四周，長方形磚塊砌成的街道出現在腳下。

    兩側的燈光發出昏黃光芒，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如同永夜中徘徊的冥火。

    第154章

    陸燼朝腳步稍一停頓，精神力會被霧氣阻隔，非要說的話，很像曾經在礦洞最深處開采芙蕾雅紫晶時縈繞的霧氣，或者天矢一星坑洞中彌散的星蝕分泌物。

    好可怕E7輕聲道，幸好我現在只是個小飛機。

    它頓了頓，忍不住提醒陸燼朝：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扔下我先跑啊。

    陸燼朝：你飛的應該會比我快吧。

    曾經看過的那些恐怖片次第浮現在腦海，陸燼朝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繼續向前。

    都是白開水，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一切牛鬼蛇神都能用科學來解釋，沒什么好怕的。

    噠、噠、噠

    每一步落下都會發出鞋底和地板碰撞的輕響，在寂靜夜晚回蕩在耳邊，無比清晰。

    精神力會被霧氣阻擋，無法成為陸燼朝更遠視的眼睛，而E7飛行器發出的探照燈光也會被吞沒，只有街道兩邊的路燈提供著微弱光芒。

    E7小聲道：我們要不要聊點什么啊，這樣可能會好一些。

    陸燼朝：就不怕濃霧和黑暗中有什么東西藏著，聽見聲音會過來嗎？

    你不要嚇我！

    陸燼朝還真沒故意嚇它，因為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確實藏著什么東西。

    迷霧能阻擋精神力，但陸燼朝的精神力極強，還是能稍微感知到一些的，起碼比眼前能看到的范圍要廣。

    街道大概有二十米寬，兩側是樣式古老的建筑，很像舊地時期的某種風格。

    陸燼朝對這些了解不多，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那一扇扇黑洞窗子后面，有不知名的波動。

    陸燼朝穩定心神，不斷向前，根據那些口述報道，要走好久才能達到最終見到那個存在的森林。

    如果大家經歷的場景都相同，霧氣里的東西就不會傷害他。

    先前參與實驗的向導全都迷失在霧中，自己能不能穿過這片霧很重要，據塔夏反饋，這方電子世界仿佛存在自我意識，會拒絕太過清醒的靈魂。

    先前在云洞中看到的哨兵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陸燼朝耐著性子，雖然在盡力控制，但他能夠感覺到，無言的恐懼正悄然滋生。

    前方看不見盡頭，陸燼朝回頭望去，身后也被霧氣吞沒，想要原路反悔同樣成為了奢望。

    好在陸燼朝作為精神投影，很難感到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平穩飛行的E7逐漸下降到陸燼朝肩頭的高度，道：我累了。

    你沒有這種功能。陸燼朝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腳步，他感覺有什么正在靠近。

    噠噠的馬蹄聲和車輪軋過石板的響動越來越近，似乎聽到了E7的抱怨，一輛馬車從前方的濃霧中駛來，徑直停在了一人一機身邊。

    兩匹高頭大馬全都由機械組成，空洞眼眶中燃燒著電子火焰，后面的車廂造型充滿著貴族氣息，陸燼朝一時間認不出材質。

    馬車靜靜停在他們身邊，大晚上的出現這東西確實很恐怖，E7嚇得不敢說話了，陸燼朝略一遲疑，抬腳踩上去。

    這是所有報道中未曾出現過的狀況。

    鞋底踩到馬車臺階時，淡淡的粒子特效飄出，陸燼朝矮身鉆進去，才發現車廂里有人。

    如果那東西算得上人的話。

    一套衣服仿佛被某個看不見的存在撐起，安靜坐在那里，看衣服鼓起程度，像個高高瘦瘦的男人。

    陸燼朝：

    他鼓起勇氣，最后還是沒有退縮，徑直坐在了衣服對面。

    E7大氣也不敢出當然它也根本不需要出氣，老老實實落在陸燼朝身邊，安靜得一言不發。

    精神力緊緊環繞在周圍，隨時準備在異動發生時保護自己。陸燼朝坐穩之后，馬車無聲地移動，伴隨著馬蹄聲，掉頭，逐漸加速，向著它來時的方向，帶著陸燼朝繼續向前。

    隱約有歌聲傳來，縹緲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陸燼朝凝神停了一會兒，發覺這旋律有點熟悉，好像曾經在哪里聽到過。

    他皺著眉頭思索，猛地想起這聲音似乎源自夢中。

    準確來說不是夢，他和瑪嘉莉飛船失事，墜落在雪原上的最后時刻，他在失溫中陷入瀕死境地，迷蒙之中產生過幻覺他在茫茫雪原中抱著凍僵的云津，不斷追尋雪原上的足跡，聽見來自極遠前方的吟唱。

    伴隨著歌聲，對面的衣服緩慢地垮塌下去，從上衣到腰間，最后到褲腳，如同那個無形的存在從領口處整個飄走了。

    陸燼朝眼睜睜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車廂因為車輪軋在石板路上不斷顛簸，十幾秒后陸燼朝試探著伸出手，拿起了放在西裝外套胸前口袋里的卡片。

    【穿上我】

    陸燼朝皺了下眉頭，還是換上了這身衣服，他一顆顆系上襯衣扣子，將下擺整齊束進西褲腰間，用皮帶扎緊，再套上黑色西裝外套。

    陸燼朝伸了伸胳膊，曾經撐起衣服的身影分明比他高瘦，穿起來卻竟然正合他身。

    還有一些七零八落的小飾品，他佩戴好精致的袖口和領帶夾，再將小卡片放回胸前口袋。

    在E7的驚呼聲中，卡片變成了一支白玫瑰。

    你看起來像是要參加婚禮。E7點評道。

    陸燼朝嗯了一聲，重新坐回去，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這么正式的衣服了，甚至在塔伯星系貧民窟的生活，都讓他有點忘記了生活在首都星是什么感覺。

    歌聲仍在繼續，并沒有因為馬車的形式變得更近或者更遠。

    陸燼朝悄悄掀開窗簾，外面仍然被濃霧籠罩，看不清兩側建筑處的具體情況，只有從兩匹機械馬雙眼中冒出的電子火焰飄在空中，光點四散。

    馬車停下時，陸燼朝猛地驚醒，他睜開迷蒙雙眼，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悄然睡著了。

    很奇怪。要知道他自進入哨兵精神圖景起，就一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周圍，以他精神力的強橫程度，不應該出現疲憊情況才是。

    歌聲消失了，陸燼朝將車簾掀開一道縫隙，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那條永無止境的街道，進入了森林。

    到站了。陸燼朝站起身，飛行器還在他身邊，一動不動。

    陸燼朝拍了它幾下，指示燈閃爍兩下，E7的聲音迷迷糊糊：啊？

    就連E7這種形式也會受到影響嗎？

    準備下車。陸燼朝率先走下馬車，林中不再有照明，只有頭頂天空中的圓月，以皎潔月光照耀林梢。

    而在月光之下，正遠遠地立著一道人影。

    只是一眼，陸燼朝的視線就再也無法從那身影上移開，他第一次見到完全超越了人類全部理解的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任何詞語在他的面前都是如此匱乏。

    仿佛被魅惑。

    陸燼朝強行控制著自己，用力閉上眼睛，視野消失的瞬間，對身體的掌控權一下重回手中，他刻意避開那人所在的方向，重新睜開眼睛。

    E7就要自動朝著那邊飛去，陸燼朝眼疾手快，一下子將它抓住。

    你終于回來了。那人輕聲喟嘆，我等了你很久。

    他認識我？陸燼朝訝然，但仍然不敢抬頭再看過去，只是腳步聲響起，那人正一步步走來。

    來到陸燼朝面前三米處，那人突然停下：不對，你不是，我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