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相信竟然會有一個完整的育嬰艙卡在縫隙之中。

    橢球形狀的育嬰艙還在工作，里面裝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嬰兒明顯早產，皮膚薄嫩泛著絳紅，頭很大，手指指端甚至都有些透明。

    它浸泡在透明的液體之中，閉眼蜷縮著身體，嘴巴正無意識地張闔，是個男嬰。

    林嘯鳴所聽到的氣泡音，正是育嬰艙凈化培養液，進行內部氣體交換發出的聲響。

    在地下四千米的星蝕空腔，生命的埋骨之地里，他們發現了一個奇跡般存活的嬰兒。

    兩人小心翼翼地將育嬰艙抱出來，陸燼朝迅速調出設備的面板，進行檢查。

    結果還好，墜落過程中育嬰艙應該正好被卡住了，沒有經受太大的沖擊，設備目前一切正常，里面嬰兒的情況也不錯。

    陸燼朝松了口氣，他和林嘯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震驚情緒。

    他們在災難的無盡深淵中，找到了新生的希望。

    嬰兒閉著眼睛飄浮在培養液中，對身邊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

    我來帶著吧。林嘯鳴接過育嬰艙，這東西多少有點沉，他在陸燼朝的幫助下將艙體固定在胸前，方便隨時查看嬰兒狀況。

    陸燼朝擴大精神力的搜索范圍，希望能發現更多類似的存在，但，沒有。

    它是僅存的奇跡。

    最終還是林嘯鳴低聲道：回去吧。

    兩人回到集合地點，有不少哨兵也已經回來了，看到林嘯鳴胸前的育嬰艙，紛紛湊近。

    一時間公共頻道里充滿著驚訝的聲音。

    隊員們攜帶的光源照亮周圍，察覺到周圍亮度的變化，嬰兒向著明亮的地方扭頭，伸出細細的小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要先把它送回去嗎？

    陸燼朝輕聲道：暫時先帶著吧，育嬰艙的狀況還不錯。

    這個孩子無異給了所有人一劑強心針，讓他們相信，防御級別更加嚴密的軍事基地里也極有可能還有人活著。

    這邊有一個坑洞，像是外力撞擊形成的。頻道內傳來領隊的聲音，都過來看看吧。

    眾人紛紛向著指引的方向前去，那是軍事基地原坐標的南側，還沒到達，陸燼朝就探知到了星蝕分泌物上被砸出的巨大坑洞。

    下方深不見底，縈繞著藍紫色的氣狀分泌物。

    陸燼朝：我先探一下。

    他閉上眼睛，專注將精神力凝聚成線條，精神觸手可以伸得極長極長，順著坑洞邊緣一路向下。

    真的很深。

    坑洞并非垂直向下，側旁有許多狹小空腔，根系一般蔓延，所謂狹小也只是相對而言，基本上都能供一人提供過。

    如同永無止境，要一直探進空洞的地心里去。

    陸燼朝一路深入，終于在數百米之下，發現了金屬建筑的痕跡。

    找到了！

    他精神猛然一陣，精神力沿著建筑外壁擴展，確定它就是此次行動的目標，鷹嘴灣軍事基地。

    建筑產生了強烈的變形，有一些地方發生氣體泄漏，但陸燼朝知道這樣嚴密的基地內部一定會有其他封閉措施，從現在的外部狀況暫時來看，真的可能還有人活著。

    他收回精神力，打算就此撤離，將信息告訴隊伍。

    精神觸手向上收回，再一次經過洞壁的無數孔洞，藍紫色的煙霧彌漫，從空洞中噴射出來，似乎里面還藏著什么未知的存在。

    未知永遠會帶來最深刻的恐怖，陸燼朝加快回收速度，然而就算再快也需要經過數百米，更多的分泌物從狹小縫隙里噴出。

    如同他的精神力激活了什么東西。

    陸燼朝意識到不妙，正當他打算放棄這些精神力斷尾逃生時，他的精神力突然碰到了一團什么？

    意識瞬間沉了下去。

    透骨冰涼。

    仿佛有什么異物正在他腦海中挪動，信息傳遞而來，或者說，直接通過釋放出的精神力，涌進了他的腦子。

    陸燼朝看到了許多東西。

    深邃無垠的宇宙，再明亮的恒星，也只是黑暗中微弱的光芒。

    游蕩在深空中，意識混沌地發散。

    星球是美味的珍饈。

    好吃。

    蜷縮在其中，從最深處的核心開始，一點點地吞食。

    吃空了，只剩下最外面的皮，于是抽身離開，尋找下一個食物。

    遇見還不錯的地方，將吃掉的東西吐出來，制造出新的星球，看它在恒星的炙烤下，漸漸融化。

    很好玩。

    但是仍然好孤獨，感覺宇宙之中只存在它們。

    其他生命？那些愚蠢的生物根本懶得搭理。

    但，有一天，成群的小人傳遞來了信號。

    請問請問能給我們一顆新的星球嗎？

    好奇特的小東西。

    制造一顆星球才不是什么難事。

    無數混亂的思緒擠在腦海，讓精神力都被迫激蕩起來，那是一種更高級的存在，以蠻橫的壓迫姿態，擠在他的腦海里。

    陸燼朝只能拼盡全力，將支離破碎的思維組織成形，傳達出最迫切的意愿。

    請不要傷害我。

    請不要傷害我們。

    我不會傷害你，只是你們太脆弱了。

    有一段時間沒見，你們還好嗎？

    進入腦海的東西游走了，暫時飄蕩在一邊，沒有人能想到，在四千米深的底下星蝕腔中，截然不同的意識竟然進行了一場奇妙的交流。

    再見，我要走了。那東西說。

    徹骨的寒冷消失了。

    精神力重新歸回意識海，陸燼朝猛然睜開雙眼，幾乎被全身強烈的不適感擊倒，林嘯鳴立刻伸手扶住他無法自控的身體。

    胃部在抽搐，食道和喉管開始痙攣，暈眩，劇烈的頭痛，耳朵里尖銳的鳴聲，如同大腦瞬間承載了太多信息，無法消化，只能讓身體發出警告。

    陸燼朝拼了命地忍住嘔吐的沖動，如果真吐在頭盔里，他還不如直接當場死了。

    陸燼朝身體近乎完全脫力，林嘯鳴用力將他抱住，防止陸燼朝在無法自控中做出其他危險的舉動。

    所有隊員都圍繞在陸燼朝身邊，焦急關切著向導的情況，縱然他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但哨兵對向導的保護欲，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

    林嘯鳴再也顧不得什么引發結合熱的風險，用自己的精神力給陸燼朝一些安撫。

    但這一次，高適配性的精神力卻沒有立刻融合，反倒是他整個被彈開，似乎陸燼朝正拼了命地想要讓他離得遠些。

    林嘯鳴感覺到的不是抗拒，而是某種極度危險情況下，陸燼朝對他本能的保護。

    發生什么了？！

    林嘯鳴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緊陸燼朝，用身體的觸碰告訴他自己還在身邊，隔著兩層防護服，他只能這樣做。

    神經性紊亂造成的全身不適過了很久才逐漸減輕，陸燼朝渾身被冷汗打濕，面色蒼白如紙，像是剛剛死過一遭。

    生了銹的腦子重新運轉，精神力好像也沒出什么事，如果不是眼前眾人擔憂的模樣，一切就如同一場噩夢。

    他用力吞咽一口，痙攣的食道還在疼痛，陸燼朝咬住吸管，緩慢地咽下幾口水，感知到了嘴里的血腥味道。

    我沒事。他的聲音都還在顫抖，基地就在下面，下去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碰到坑壁。

    真的沒關系嗎？領隊擔憂問道。

    沒關系，不會出事的。

    那好吧。領隊見陸燼朝狀態確實在逐漸轉好，對林嘯鳴道，嘯鳴，你照顧好他。

    林嘯鳴：好。

    隊伍開始向下，根據天文學家的計算結果，留給他們完成任務的時間并不多。

    是不是碰到什么東西了？林嘯鳴的聲音通過私人頻道傳來。

    也許。陸燼朝被林嘯鳴帶著，跟隨隊伍前進，他一點點梳理腦子里的過量信息，徹底確定了剛才鉆進他腦海里，和他對話的東西，正是這里還未離開的星蝕生物。

    他不懂為什么自己竟然和這些東西產生共鳴，也許是因為精神力比較強？

    在最后星蝕生物說：有一段時間沒見，你們還好嗎？

    這是什么意思？

    之前還有人成功和它進行過意識交流嗎？

    強烈的惡心感還在，現在不適合思考這些。

    陸燼朝深吸口氣，他的身體現在一點力氣都使不上，精神力也萎縮了一般，無法進行發散，方才和星蝕生物的對話將他耗盡了。

    多虧了有嘯鳴在身邊。

    林嘯鳴知道他不好受，沒有多問，默默地牽著陸燼朝跟隨隊伍向下。

    使用高密度材料建造而成的軍事基地如同鐵秤砣，直接將星蝕分泌物砸出個大洞，深陷其中。

    坑壁上有許多狹小縫隙，現在已經不再噴射分泌物，星蝕生物真正答應了陸燼朝的請求。

    終于來到基地旁邊，哨兵們默契行動，迅速找到外墻的破損處，進入基地。

    第113章

    到處充斥著藍紫色的氣體，一片漆黑中，搜尋隊按照基地的結構圖，尋找重要研究成果所在的區域。

    除去最外面發生直接碰撞的一層，更內部的空間基本上都沒有遭受劇烈損壞，林嘯鳴胸前帶著育嬰艙里的嬰兒，手里牽著身體不適的陸燼朝，跟在隊伍中間。

    他仍舊在將所有注意力凝集在聽力上，長時間專注某一感官無疑是最容易讓哨兵陷入神游的危險舉措，但林嘯鳴根本不怕。

    在黑暗哨兵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狂暴和神游兩個詞。

    被放大千百倍的聽覺捕捉著周圍的一切聲響，陸燼朝的呼吸，星蝕腔細小空洞里發出的共鳴聲，胸前嬰兒穩定的胎心和育嬰艙氣體交換的氣泡音，甚至四千米之上現存地表處的救援聲，都傳入林嘯鳴耳中。

    以及十幾道金屬墻壁后，微弱至極的談話聲。

    那邊有聲音。林嘯鳴低聲道，482號房間的位置，至少四個人，不，五個。

    一時間眾人都忍不住驚訝看來，這里除了陸燼朝之外，可全都是軍部的優秀哨兵，他們清楚知曉在被防護服隔絕的情況下，還能夠聽到如此細微聲音到底有多么困難。

    確定嗎？

    確定。

    領隊應了聲好，抓緊時間向著林嘯鳴指出的方向進發。

    高空墜落的重創之下，許多自動門都失靈，為了避免氣態分泌物擴散至基地內部，他們也不能破開墻壁，否則封閉性就會被破壞。

    稍微靠得近些，隊伍使用無線電波裝置，試圖和內部的幸存者取得聯系。

    陸燼朝坐在一旁休息，他還是非常不舒服，星蝕生物比起人類是高等太多的存在，他們之間的思維觸碰，更像是一場碾壓式的交流。

    林嘯鳴握住他的手，給他無言的支撐，陸燼朝看著育嬰艙里無知無覺的嬰兒，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透明的艙門。

    林嘯鳴的精神力試探著包裹而來，這一次，陸燼朝沒有再拒絕他。

    于是所有的經歷，感受和困惑，被盡數分享給林嘯鳴。

    星蝕生物。

    林嘯鳴神色凝重起來，就算在前世，他也從來沒聽說過人類竟然可以和星蝕生物進行意識層面上的交流。

    并且根據陸燼朝傳遞而來的信息，這樣的交流并非第一次，甚至說，還有人請求星蝕生物幫助他們生成一顆星球。

    星蝕生物滿足了他們的愿望。

    嚴格來說星蝕生物對人類并無惡意，它們只是在進食，完成自身需求，僅此而已。

    只不過被當做食物的，恰好是一顆有人居住的星球。

    于是一切就成為了慘痛至極的災難。

    但就像人類不會關心隨手倒在樹下的水會不會淹沒螞蟻窩一樣，星蝕生物同樣也漠不關心那些無法和它們產生交流的生命。

    吃完東西，它們就該走了。

    林嘯鳴終于知曉方才陸燼朝究竟經受了多么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更高緯度的生物進行交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抹殺掉意識。

    林嘯鳴湊上前，如同想要和陸燼朝額頭相抵，力所能及地給他能多安慰。

    兩人的頭盔面罩輕輕相碰，他看到面罩下向導疲憊的雙瞳。

    陸燼朝勉強對他笑了下，林嘯鳴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這樣易碎的脆弱感。

    無線電的對接進行了二十多分鐘，終于，儀器中傳來清楚的信號的那一刻，頻道內響起哨兵們的歡呼聲。

    在墜落發生之后，基地中的軍人們積極自救，他們緊急關閉了所有通風設備，來到最密閉安全的房間，拷貝核心數據，同時統計基地中幸存人員的數量。

    于是接下來擺在面前的難題便是，如何在不引入星蝕氣體的情況下，將幸存者們帶出來？

    內外兩邊的人一起商量著對策，最終決定使用通風管道。

    災難發生后的第一時間，察覺到也許是星蝕災難的軍人們就立刻關閉了基地的所有通風系統，阻隔外界的致命氣體。

    他們計劃讓人攜帶救援設備，從通風管道靠近幸存者所在的區域，在人員進入管道后，對管道進入抽風，排出隨著救援人員一同進入的星蝕氣體，保證救援者到達幸存者聚集地后，不會攜帶有害物質。

    方案得到了一致認可，那么要派誰去完成？

    讓精神體來。林嘯鳴提議道，通風口太窄，我們還穿著防護服，鉆進去太危險。

    領隊點頭：有誰的精神體比較合適嗎？

    哨兵們紛紛釋放出自己的精神體，因為星蝕分泌物的干擾，它們的身影并不算凝實，卻也能和現實中的物品產生互動。

    還是那個問題，通風管道比較狹窄，不適合大型動物通過，而隊伍里的軍人哨兵們全都入伍數年，精神體早就成年了，猛獸龐大的身體根本無法進入。

    唯一精神體還處在幼年期的，就只有年僅十九歲的林嘯鳴，以及覺醒只有兩年的陸燼朝。

    之前參與過搜尋的貓頭鷹精神體符合標準，還有兩個哨兵的精神體屬于爬行類，也比較合適。

    領隊顧及陸燼朝精神狀態不好，就沒有讓白隼參與，林嘯鳴將救援裝備固定在七朔身上，揉了揉它腦袋。

    哨兵們合力拆開通風管道的入口，貓頭鷹率先飛入其中，旋即七朔跳到上面，緊緊跟上，希拉毒蜥和蠑螈攜帶者救援裝備，爬在最后。

    淡色的星蝕氣體立刻擴散進入通風管道，精神體們進入之后，哨兵們立刻安裝上抽氣裝置，把氣體全部抽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