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割出發型自然不會有多好看，但以往最愛美的女孩子如今根本顧不上這些。

    路德維希察覺到動靜，朝這邊看來，眉頭忍不住皺起。

    他看了已然變成短發的維多利亞好幾眼，又注意到被隨意扔在廢墟中的斷發，沉默地轉回頭。

    陸燼朝一直在分心注意著維多利亞，她是這里年紀最小的向導，只有十九歲，按理說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地表的救援現場。

    維多利亞不但過來了，還做得非常好。

    水豚鉆進縫隙，白隼展翅，銳利眼眸不放過地面上的任何動靜，雪豹從廢墟之中爬出來，嘴里叼著還在襁褓中的嬰孩。

    不斷有向導因為狀態不妙返回飛船，但維多利亞一直都在。

    隨著時間的推移，陸燼朝敏銳察覺到了她身上逐漸劇烈的精神波動，他直起身，暫時休息著酸痛的腰部，同時看向維多利亞。

    那邊正在進行幸存者的挖掘，幾名哨兵合力搬開廢墟，石板被掀翻到一邊，一只小小的鞋隨之滾了出來，染著血，順著斷壁蹦跳幾下后，停在了維多利亞面前。

    崩潰發生在一瞬間。

    不好！

    察覺到一場波動的剎那，陸燼朝立刻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狂奔向維多利亞。

    林嘯鳴拉都拉不住，只得快步跟上陸燼朝。

    滿地碎石讓陸燼朝數次踉蹌幾乎就要摔倒在地，他來到面色蒼白陷入呆滯狀態的維多利亞身邊，一把抓住她完全汗濕的手腕。

    精神力進入維多利亞的意識海，赫然發現屏障已然被粘稠的黑色物質緊緊包裹！

    那些東西如同瀝青，濃稠到近乎固體，卻仍能緩慢流動，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惡意，就連磅礴的雨水都難以將其沖刷。

    維多利亞的精神圖景中，原本水草豐茂最適合水豚生存的澄澈沼澤地不知何時已經成為一灘黑水，氣泡鼓出又破裂，散發出臭氣。

    暴雨傾盆而下，以新鮮水源凈化水循環系統，竭力驅趕那些污濁之物。

    草地上躺著一道半昏迷的身影，雨水不斷沖刷在她身上，沖走已經蔓延至小腿的黑色物質。

    維多利亞！陸燼朝朝她大喊，不要睡！

    聲音吞沒在瓢潑雨中。

    他一腳邁入沼澤之中，卻差點拔不出腳，只能收回步子，遠遠站在原地焦急的等待。

    許久，人影才緩緩動了動手指，艱難地坐起身，用力捂住腦袋。

    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

    意識從精神圖景中抽離，陸燼朝竭盡全力，終于將維多利亞從混沌的邊緣生生拽出。

    他一把將勉強恢復意識的維多利亞塞進旁邊哨兵的懷中，吼道：快！快把她送回去！

    一抬頭，卻發現那位哨兵正是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顧不得說話，立刻把渾身癱軟幾近失去意識的維多利亞架起來，在其他人的幫忙下，將虛弱的向導送去空中電梯處。

    陸燼朝抬手按了下發痛的額角，閉上眼睛，一直以來的高強度探測和安撫讓他負擔很重，將維多利亞從混沌中扯出，更是消耗了太多精神力。

    還好嗎？林嘯鳴扶住他，陸燼朝的臉色相當不好看。

    我沒事。陸燼朝深吸口氣，他還能再堅持一下，繼續吧。

    和陸燼朝一同下來的第一批向導已經全部回去，換成第二波，只有陸燼朝仍然和林嘯鳴一起，在空中飛船籠罩出的陰影中，抓緊每分每秒地搶救。

    林嘯鳴用哨兵的聽覺和嗅覺緩解了陸燼朝探測方面的壓力，陸燼朝知道他屏障相當深厚難以受到嘈雜感官的影響，也能夠很好處理那些冗雜信息，放心地和他一起分擔探測的任務。

    陸燼朝用精神力安撫廢墟之下哨兵或普通人的情緒和精神狀況，林嘯鳴如不知疲倦的人形機器一樣搬動廢墟，雙手配備著方便用力的機械裝置，也保護手指以免被磨到血rou模糊。

    兩人默契到根本不需要語言交流，散發出的精神力只需要短暫觸碰，就能夠知曉對方的全部想法。

    坍塌發生的時刻，陸燼朝剛剛探知到廢墟深處又一微弱的生命信號，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悶響就從腳底隆隆發出。

    隨之而來的是強烈震動，失重感出現，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陸燼朝身形猛然向下一墜，下一刻，背上的飛行器自行啟動，墜落之勢終止，慌忙之中陸燼朝找不到重心，差點整個人在空中翻過一圈。

    身邊林嘯鳴緊緊抓住他的手。

    精神圖景中的世界迅速變化，曾經存在的光點，和土地與廢墟一起，迅速消失在下方的深淵。

    陸燼朝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崩塌在腳底，仿佛心里有一塊也跟著掉落。

    他什么都做不了。

    沉悶聲響繼續，從四周和下方傳來，如同瀕死星球的哀鳴。

    千米高空的巨型星艦遮擋恒星光芒，陸燼朝卻覺得自己像是被曬干了，就要失去全部水分。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見證災難的發生。

    林嘯鳴默默抓著他的手，明顯感受到陸燼朝的心跳已經到了急促到了近乎紊亂的地步，甚至哨兵都能夠聽到他用力咬牙的聲音。

    成千上萬的飛行器托舉起搜救隊員們懸浮在空中，所有人都沉默地望著下方。

    黑暗吞沒了所有。

    陸燼朝低著頭，視線逐漸模糊，他眨了下眼，看到兩滴水墜下去。

    這片區域已經完全坍塌，救援隊紛紛回去百米層進行修整，陸燼朝和林嘯鳴一起從電梯里出來，沉默地一句話也不說。

    剛上來的救援哨兵們需要立刻進行疏導，陸燼朝忙得腳不沾地，他臉上全是搜救過程中蹭上的灰塵，被汗水打濕成一片臟污，琥珀色的眼睛疲憊，卻仍然堅定。

    一瓶水被遞過來。

    陸燼朝接過水，抬頭想對林嘯鳴說聲謝謝，才發現嗓子已經啞到發不出聲音了。

    林嘯鳴皺起眉頭，伸手將陸燼朝拉起來。

    陸燼朝蹲的時間太久，驟一起來，眼前直發黑，耳朵里也出現尖銳鳴聲，腳下不住踉蹌，幾乎一頭栽進林嘯鳴懷里。

    他屏住呼吸，眉頭緊皺地默默把這一陣捱過去。

    你必須去休息。林嘯鳴知道他低血糖了，陸燼朝幾乎站不住，如果不是有自己靠著，絕對會暈倒。

    陸燼朝甚至都聽不見林嘯鳴說了什么，只能感受到對方胸腔產生的共鳴。

    眼前過了許久才逐漸恢復，血液一下子涌入腦袋的不適感消退，只留下眼球的脹痛感。

    林嘯鳴二話不說，把陸燼朝徑直帶到了角落里的雜物間，房間很小，里面堆放著各種緩下來的救援物品。

    喝水。林嘯鳴靠著墻坐下，攙扶著陸燼朝，把瓶蓋擰開，湊到他唇邊。

    陸燼朝安靜地就著他的手喝下大半瓶，他舔了舔嘴角，干到起皮的嘴唇終于得到濕潤。

    喉嚨也舒服了一些。

    先吃點東西，然后睡覺。林嘯鳴拿出速食食品，拆開包裝，嚴肅道，你不能再使用精神力了，一旦陷入混沌，根本沒人能進入屏障去幫你。

    陸燼朝點點頭，他垂眸看著林嘯鳴迅速把飯弄好，將勺子塞進他手里：吃。

    很餓，餓到胃部都要消化自己。

    但喉嚨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堵著，飯在嘴里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明明是不錯的味道，卻引得生理性的反胃。

    陸燼朝干嘔一聲，他迅速往嘴里灌了一口水，強行將飯送了下去。

    他必須得吃點東西。

    林嘯鳴沉默地望著陸燼朝一邊強忍著干嘔，一邊用水向下送飯，向導兩眼泛著生理性的淚光，面色蒼白，拿著水瓶的手都在不斷顫抖。

    要知道，陸燼朝的手可是最穩的。

    情緒已經嚴重影響到了生理反應，林嘯鳴看陸燼朝強撐著吃下小半份，主動把餐盒從他手中拿過來。

    三口兩口吃光了剩下的部分。

    陸燼朝一手捂住嘴，用力閉著雙眼想要捱過強烈的嘔吐感，饑餓帶來的火燒火燎已經得到緩解，但喉管和胃部因為干嘔近乎痙攣。

    喝點營養液吧。林嘯鳴等他捱過反應最大的時期，拆開一支營養液，只要陸燼朝能強撐著進食，他就放心許多。

    陸燼朝喝掉這支原味的營養液，疲憊地靠在墻上，長長呼出口氣。

    林嘯鳴第一次在陸燼朝身上看到這樣的無力感。

    他清楚那是種怎樣的感受，再清楚不過。

    林嘯鳴輕輕攬過他肩膀，感受到陸燼朝幾乎失去了所有力氣。

    他調整坐姿，讓陸燼朝枕在自己的腿上躺好，將向導散落的額發向上捋捋，露出汗濕的額頭，低聲道：睡吧，好好休息一會兒。

    陸燼朝沉默地點點頭，閉上眼睛，他太累了，特別是如今停下來，才意識到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到了極限。

    腦子里很亂，似乎裝著許多混亂畫面，又什么都想不到。

    陸燼朝用力吞咽一口，喉頭哽到生疼，食道痙攣的疼痛還沒有過去。

    精神力的過度消耗已經讓身體發出嚴重警告，陸燼朝幾乎是躺下的瞬間就昏睡過去。

    連軸轉了將近三十個小時，全程都在高強度使用著精神力，只在中間短暫瞇了不到四個小時，就算是再強的向導也吃不消。

    更何況他才覺醒了兩年而已。

    林嘯鳴拿過一條干凈毛巾，從瓶子里倒出一些水打濕，仔細擦拭陸燼朝臉上的污跡。

    就連陸燼朝本人都沒注意到，在救援過程中，他臉上被劃出了好幾道血痕。

    他一點點將陸燼朝的臉和脖頸擦干凈，毛巾到最后已經變成灰色。

    陸燼朝身上有血的味道，廢墟的味道，還有汗水的味道。

    說來奇妙，他們成長環境不同，人生經歷不同，處世方法不同，性格更是截然對立的兩個反面。

    但在靈魂深處，有一點何其相似。

    曾經林嘯鳴奮不顧身地奔赴死局，如同向死而生的飛蛾。

    但時間在熊熊火焰中倒轉，讓他有幸遇見了這一世更明亮的光。

    到底是誰救贖了誰？

    抽泣聲輕輕響起，拉回了林嘯鳴的思緒，正躺在他腿上沉睡的人不知何時已然滿臉是淚。

    淚水洶涌地流出，打濕睫毛，順著臉頰落在林嘯鳴的褲子上，印出深色水跡。

    一個星球上十數億人產生的負面情緒對向導來說，實在太重太重，陸燼朝竭力吸收著其他人圖景中的垃圾和情緒，卻從來沒說過這讓他有多難受。

    災難，死亡，痛苦。

    林嘯鳴用指腹輕輕擦去他的淚水，但眼淚越來越多，極度困倦的陸燼朝在睡夢之中，終于第一次近乎崩潰地大哭出來。

    林嘯鳴將一切都看在眼里，陸燼朝能發泄出來，反倒是件好事。

    好好哭一頓吧。

    他俯下身，在陸燼朝額頭上，落下一個珍重的吻。

    第110章

    路德維希找到維多利亞時，她正蜷縮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無聲地大哭。

    向導雙手用力捂住臉，淚水不斷從指縫中涌出，渾身都在發抖，她努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防止吵到救援隊的哨兵們，卻控制不住鼻腔和喉嚨里擠出的嗚咽。

    說實在的，路德維希對維多利亞的感情很復雜。

    小的時候他們關系還算不錯，但在十六歲，他們分別覺醒為哨兵和向導，婚約被想要強強聯手的兩家定下。

    他們無法反抗家族決定，就不約而同的將命運被掌握的滿腔怨氣發泄在對方身上。

    現在想想，也挺幼稚的。

    維多利亞哭得太過傷心，根本沒注意到有人正站在她面前。

    路德維希俯身將水和食物放在她腳邊，沒有過多停留，安靜地離開了。

    陸燼朝這一覺睡了五個小時。

    醒來時才發現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腫了，干澀得要命，甚至都難以睜開。

    他皺起眉頭，感覺到冰涼涼的東西蓋在眼睛上。

    稍微等一會兒。林嘯鳴的聲音傳來。

    他安靜地等待，明明睡過一覺，身體卻仍然十分疲憊。

    準確來說，是從內心深處散發出的，足以將人吞沒的疲憊。

    林嘯鳴用冰袋給陸燼朝冷敷眼睛，他一直在哭，林嘯鳴的褲子甚至都被完全打濕了，中途不得不墊了毛巾在上面。

    林嘯鳴非常擔心陸燼朝狀態，他知道陸燼朝是個習慣默默承受的人，就算屏障天生堅固，面對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也不能像這樣拼了命地使用精神力。

    繼續休息吧，隔壁星系的救援隊已經趕過來，現在不缺人手了。

    物資呢？

    也送過來很多。

    陸燼朝點點頭，他稍微挪動腦袋，感覺到渾身的不適。

    廢墟之上搜救造成的肌rou酸痛，加上一直以來沒能清潔身體，陸燼朝大概能猜到自己身上應該不算好聞，但哨兵仍然待在他的身邊。

    需要疏導嗎？他輕聲問道。

    我沒事，倒是你，先不要再使用精神力了。

    七朔出現在陸燼朝身邊，原本空間不多的儲備室因此顯得更加擁擠，雪豹舔了舔陸燼朝手背，帶著倒刺的舌頭激起輕微痛感。

    陸燼朝縮回手，對七朔小聲道：臟。

    七朔用毛茸茸的腦袋拱拱他。

    確定陸燼朝的精神狀態沒有大礙，林嘯鳴才允許他起來，去到外面走廊上。

    第一批趕來的搜救隊員們全都在休息，如果有強烈的不適感可以就此離開，來自全聯邦各地的人們聯起手來，共同搶救這顆死亡星球上還幸存的居民。

    災難中的應急措施做得還算到位，48小時內，天矢一星目前還完整區域的人員撤離已經全部完成，這些星蝕難民將被暫時送去附近的星球，接受心理疏導和臨時安置。

    還未坍塌的區域變得越來越少，也就意味著，留給救援隊的時間越來越少。

    林嘯鳴站在舷窗邊望著下方，所謂星球如今已經完全看不出球狀了，千瘡百孔的模樣如同一塊巨型蜂窩煤，是那么令人膽戰心驚。

    在他的前世，星蝕并未發生，林嘯鳴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恐怖的災難。

    天矢一星被星蝕生物吞噬顯然已經不止百年，如果它們繼續停留在星球里，天矢一星還能夠維持原本的模樣。

    也就是說，這一世里，星蝕提前幾十年爆發了。

    林嘯鳴大概知道原因。

    兩年前，他在重生歸來的那一夜改變決定，縱身躍入冰冷的湍急河水之中，兩年后，一個星球因此提前崩塌，化作宇宙中的塵埃。

    他的重生改變了太多太多事情，好的，壞的，全都朝著無法預知的方向發展。